第593章 月亮
兩人徹夜長談。
大部分時候，都是莉蒂西婭講述自己這些年的經歷。
此時的她，早已不再是平日里那個不近人情的工作狂人，而是仿佛回到了三十年前，那個只在蘇文面前放下戒備的半精靈女仆。
她從自己曾經在戴森大學拿獎學金拿到手軟，一路講到自己在希格露恩的指引下來到輝煌研究所展開一項又一項研究；她講她曾經最好的朋友珍妮·費爾莎，她們曾經推心置腹，但最終因畢業天各一方；她興致勃勃介紹自己獲得的榮譽和獎項，就像是拿出珍愛玩具的孩子…這些憋了許多年無從對人講起的話，此時就如同決堤的江流，盡情宣泄著這些年的孤獨。
但時光，又怎可能真的停留在三十年前？
無論是莉蒂西婭那更加成熟的聲音，還是眼角開始出現的皺紋，亦或是早已不再習慣用“主人”稱呼蘇文，無不時刻提醒著蘇文，時間真的已經過去了那么久。
那些失去的東西，即便能夠回來，也早已不再是原本的模樣。
懊惱與自責的情緒千百次回蕩在蘇文腦海，最終沉淀成為了濃濃的堅定。
他明白，自己接下來的路，不能再把眼前人落下。
曾經的蘇文選擇對莉蒂西婭隱瞞自己的部分秘密，是因為自己實力尚不足自保，更無法保護別人，在這種情況下，不知情反而是最好的保護。但現在，他已不再需要為了自保而絞盡腦汁。
天色大亮。
蘇文聽莉蒂西婭講完了最后一個故事。
這時，他忽然開口道。
“你想聽我的故事嗎，莉蒂西婭？”
“毫無刪減，最完整的版本。”
“只有我們兩人知道的故事。”
夜幕下的銀盔城燈火輝煌，絲毫看不出暗中涌動的亂流。
格洛麗亞站在執政廳辦公室中，透過單向幕墻看向寂靜但明亮的城市，眉宇間有抹不開的疲憊與焦慮。
距離她成為瑪爾塔利亞的話事人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個年頭，上次像現在這樣焦躁不安，還是她剛剛得知了老師尼古拉斯的死訊，隨后自己毫無準備地接手了瑪爾塔利亞話事人位置的時候。
后來，尼古拉斯老師以大魔導師級的亡靈姿態回歸，其背后又有著那位神秘而強大的主上庇護，她這個名義上的話事人，實際上背靠著兩座大山的蔭澤，再也沒有壓力可言。
然而這次…兩座大山都轟然崩塌！
先是失蹤了近三十年的“主上代言人”被發現迷失于虛空亂流，這意味著主上與這個世界的唯一聯系不復存在。而這個驚人的消息甚至還沒來得及被壓下，光明教國與法師之國兩大勢力，就已經全盤得知，并以閃電般的速度做出應對——直到這時格洛麗亞才發現，原本以為強大無比的尼古拉斯老師，在如今兩大勢力面前，同樣顯得羸弱不坎。
一夜之間，特里底斯領就像是被點著了火的紙老虎。
隱藏了數年甚至數十年的頹勢一朝爆發出來，形勢直轉急下，其速度之快，超乎任何人的想象。
如今兩個月過去，特里底斯雖然表面上依然保持獨立，并且在高層有意的引導下保持著基本穩定，然而實質上早已成為兩大勢力的囊中之物。若非兩大勢力之間利益沖突，互不相讓下形成了暫時牽制，恐怕早已被吃干抹凈。
饒是如此，整個特里底斯領分崩離析，也是時間問題。
格洛麗亞知道，她還能站在這里的唯一原因，就是兩大勢力不想那么快讓特里底斯的秩序崩塌，它們的高層之間正展開博弈——關于如何劃分蛋糕的博弈。在這之前，這塊蛋糕必須保持新鮮。
而根據她所得到的消息，這場博弈在兩個月后的今天，即將迎來尾聲。
特里底斯與瑪爾塔利亞的未來，令人感到絕望。
這時。
辦公室大門外傳來腳步聲，隨后敲門聲響起。
格洛麗亞沒有回頭，只是輕輕抬手，身后的大門便被緩緩打開。
一名戎裝男子緩步走進，他的臉上和眼睛上有一道猙獰的傷口，神色平靜中隱藏著危險，仿佛一只隱忍潛伏的猛獸。
“格洛麗亞大人，響應您的召喚，我回來了。”
來人站定，緩緩道。
格洛麗亞回頭看著他，輕聲問：“情況你已經知道了嗎？”
“知道。”
格洛麗亞又道：“按照眼下的局勢，特里底斯的覆滅只是時間問題，而且近在眼前。你知道我為什么要你回來嗎，瑞恩？”
“請格洛麗亞大人吩咐。”
名為瑞恩的男人神色如常，回答平淡。
“瑪爾塔利亞必須保存火種。”格洛麗亞緩步來到名為瑞恩男人面前，仰頭看著他，目不轉睛，快速道，“兩大勢力要的是特里底斯——這片土地，這里的人才、技術與財富。瑪爾塔利亞過去三十年占據并統治這里，但現在必須要離開了。尼古拉斯執政官擬定了一份名單，上面的人可以去一個很遠的地方，遠離輝煌大陸的紛爭，我希望這份名單上有你。”
似乎由于格洛麗亞離得太近，瑞恩退后了半步，微微搖頭：“但我從來都不屬于瑪爾塔利亞，大人。”
格洛麗亞抿了抿嘴：“這并不重…”
“這很重要。”瑞恩打斷了她，沉聲道，“我的生命屬于自己的那部分早已死去，效忠特里底斯與主上便是我的一切。因此，我哪里都不會去，也不會投靠兩大勢力中的任何一個。”
“瑞恩…”
格洛麗亞似乎有些哀求。
“這只是暫時的，我向你發誓。一旦時機成熟，我們還能卷土重來，可人死了，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抱歉，格洛麗亞大人，我有我的職責。”
“如果沒有別的事，請恕我先行離開。”
格洛麗亞沒有再勸阻，她目視著這名高大的男人離開，后者制服上的將星在月色照耀下格外耀眼。
她注視著桌上的名冊，許久之后，抬筆劃掉了一個簡短的名字。
薩摩·瑞恩。
法師之國某地，明亮的禮堂匯聚著來自兩大勢力的諸多高層，正展開一場熱鬧且愉快的晚宴。
場面并沒有想象中的針鋒相對，相反，兩大勢力的使者歡聚一堂，把酒言歡。光明教國使節團甚至派出了禮樂天使展開協奏，讓熱鬧的禮堂中響起高雅且肅穆的圣音，讓人們心情平靜，如沐春風。
人們在此慶祝，慶祝針對特里底斯地區分配問題的談判工作圓滿完成。
與許多外界知情者的認知不同，這場談判從頭到尾就沒有出現過火藥味，兩大勢力在輕松愉悅的氛圍中，就已經對特里底斯進行了全方位多角度的拆分。他們之所以不慌不忙，甚至對外營造出僵持不下的氛圍，同時對特里底斯的掌權者步步緊逼，卻又不一次性把事做絕，甚至給對方留下了最后的退路，把時間一直拖到兩個月后的今天，只有一個原因。
他們必須要確定，“主上”真的不存在了。
許多新生代的官員，或許對“主上”這個稱呼十分陌生，但只有身處三十年前那個時代的人，才明白其背后恐怖的含義。無論是情報中對于“亡靈世界”的破壞，還是那次至今令人記憶猶新的高調登場，抑或各種層出不窮的領先時代的創舉，都彰顯出那是一個怎樣可怕的存在，以至于直到魔導科技高度發達的今天，兩大勢力的執政者依然對其無比忌憚。
可是再強大的存在，一旦被證明不復存在，就毫無威脅可言。
現如今，隨著談判工作的圓滿結束，兩大勢力的情報部門也同時得出了高度一致的結論——“主上”迄今為止沒有任何回歸的痕跡，而那位“主上”的眷顧者，也的確已經消失在空間亂流中，返回的概率無限接近于零。
因此，這場盛大的慶祝宴會，不僅僅為了談判的完滿結束，更為了一個時代的陰影徹底宣告終結。
與會者除了兩國的談判團，更有不少法師之國的高層，其中身份最為尊貴的，無疑便是法亞集團軍技術總指揮麥克法蘭。
法亞集團軍是法師之國現如今最為龐大的機械化軍團，其實力構成放在三十年前，足以輕松碾壓整個輝煌大陸——這支軍團擁有四百余個大魔導師級別的戰團，并且這還只是紙面實力。
而身為技術總指揮，可以毫不夸張的說，法亞集團軍的力量，有一大半都來自這位麥克法蘭將軍。
麥克法蘭是一名本身只有魔導師實力的元素學者，三十年前供職于國立元素研究院，自從元素池技術散播開之后，便全身心投入其中進行研究。結果接連取得重大突破，身份也隨之水漲船高，最終登堂入殿，成為了法師之國元老院的前排。
事實上，集團軍技術總指揮只是麥克法蘭的基本職務，但他的地位在整個法師之國，可以說都是數人之下萬人之上，就連三位大元老見了他都得客客氣氣行禮。
而他正式出席這場宴會，除了凸顯法師之國上層的重視外，也似乎傳達出了一個耐人尋味的信息。
法亞集團軍，正在密切關注這場事件。
必要時，他們會出手。
晚宴順利進行到后半段，麥克法蘭將軍應付完一波又一波前來敬酒與祝禮的人群，卻仍然保持著絕對清醒。
他坐在高臺之上，微笑著掃視場上賓客，目光偶爾停留在光明教國使節團幾名紅衣大主教身上，眼底閃過一閃即逝的凌厲。
就在這時，一名華服侍者悄聲來到了麥克法蘭身邊，俯身耳語幾句話。后者微微皺眉，反問道：“除此之外呢？還有其他發現么？”
侍者微微搖頭，隨即告退。
只是這名將軍卻再也無法舒展開眉頭，仿佛剛剛放松的心情再次沉重，不久后將手中酒杯一頓，起身離開了禮堂。
在短距離傳送器的光輝中，麥克法蘭將軍與兩名隨從出現在了一處明亮安靜的設施中。
這座設施上方是半透明的穹頂，可以觀測到明亮的星空。
設施中有不少人，其中一名領導模樣的老人見到麥克法蘭，立刻上前行禮：“格林觀測站恭迎大人前來，想必您已經得知了我們的發現。”
麥克法蘭則開門見山：“你是說，月亮上出現了異象？”
“沒錯，大概在一周之前我們就發現了異常，起初我們還以為是誤測，但隨著時間的推移，異象越發清晰，用常理已經無法解釋。”
“讓我看看。”
老人立刻吩咐手下取來一張元素幕布，在半空中展開，形成了清晰度極高的畫面——星空中的月亮，此時被放大了數千倍，幾乎占據了大半個設施空間。在眾人的注視下，月面上出現了一道道縱橫交錯，如同蜂巢般的細線，即便放大到如此倍數，也依然如同發絲，但卻實實在在存在著。
這些細線仿佛無視了月面坑坑洼洼的山巒溝壑，將其均分成數以百萬計的碎片，讓整個月亮表面都像是破碎了一般。
然而，由于實在太過遙遠和細微，別說是用肉眼，哪怕是用一般的望遠鏡，也根本無法找到它們。
也只有格林觀測站憑借著輝煌大陸最為先進的觀測設備，才發現了端倪。
與此同時，老人沉聲道：“大人，在這個關鍵的時間節點，任何突如其來的異常都值得重視，我不知道月亮的突然變化，是否與那位…有關。抱歉，也可能是我多慮了，畢竟我是那場‘降臨’事件的親歷者。”
“不，你做的很正確，必須要將這件事上報給三位大元老。”麥克法蘭說完，頓了頓，掃視格林觀測站的所有人員，“從現在起，這里只準進不準出，同時實施最高級別的信息管控，嚴禁有關此事的信息流出。”
“明白！我已經提前做好布置。”
“那就好，我現在便去…”
麥克法蘭說到這里，忽然停了下來，目光死死盯著大廳光幕中的月面，似乎發現了什么不可思議的事情。
隨后，他指向了其中兩條“絲線”。
“它們的寬度并不一樣，顏色也并不相同。將這些更寬、更亮的線篩選出來，并且進行突出標注。”
觀測站的技術員立刻照做。
大約十分鐘后，一副令人窒息的畫面，呈現了出來。
只見那如同圓盤般的月面上出現了一個由數萬條筆畫勾勒出的眼睛，正中心巨大的瞳孔仿佛注視著在場的每一個人。
整個月亮，就像是一顆碩大無比的眼球！
“塞蘭斯提雅之眼，我是這么稱呼它的。”
銀盔城的一座古舊房子里，莉蒂西婭從窗邊的望遠鏡前移開視線，神色中滿是難以抑制的驚訝。
蘇文則在一旁微笑道：“你曾跟我說過，塞蘭斯提雅是精靈族的月神，那么用月神之眼稱呼它，我認為十分貼切。”
“竟然真的…這實在是太驚世駭俗了。”莉蒂西婭用肉眼看著天空中皎潔如常的月亮，“這就是主上的力量嗎？”
“不，這其實是科技的力量。”
蘇文輕聲道。
“現在，‘主上’不再是虛構的概念，祂已經的確存在，但就連祂本身，也是科技的造物。”
“準確來說，科技用超級計算機陣列創造出了‘主上’，而身為高級機械思維體的‘主上’，反過來運用科技的力量，自主設計并建造出了塞蘭斯提亞之眼。”
許久的沉默后，莉蒂西婭似乎放棄了對原理的深入思考——
她問道：“這只眼睛，能看到輝煌大陸的一切嗎？”
蘇文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容。
“沒錯，但它所能做的，并不僅僅是‘看到’，還有‘抵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