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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五,中秋團圓之日。
棣州東郊永信鄉的某座農莊外,駛來了一個龐大的車隊。
“吁——”領頭的馭手喊了一聲,一名綠袍小官跳了下來。
農莊內涌出來一群人。
“張司馬。”
“李長史。”
寒暄完畢之后,樂安郡王府長史李棟看了看綿延到遠處樹林邊的車隊,問道:“可是夏稅?”
“正是。”張司馬點了點頭,說道。
說實話,他心中稍稍有些不忿。
一個過氣的前唐遜帝,朝廷居然還要花大把稅錢養著,實在讓人意難平。
他出生于唐末,記憶之中沒有多少關于唐朝的東西,基本算是新一代的夏人了。京兆府經學出身的他從關西來到棣州,歷任縣尉、縣丞、縣令和州司馬,至今已十年,仕途還算順遂,甚至可以說非常順利。
也正因為如此,他對前唐沒有任何感情。他的一切都是新朝賦予的,他對先帝非常感激,對代唐而立的大夏感情深厚,分外看不得樂安郡王這等“蛀蟲”——其他勛貴好歹立過功,樂安郡王的所謂“功勞”委實可疑。
但朝廷要優待此人,他也沒有辦法,只能老老實實押運樂安郡王五千戶食邑所出,前來交割。
交割的東西主要是實物,這是淮海道和棣州上下愿意看到的。
實物不利長途運輸,尤其是糧食、布匹等物資,正好拿來沖抵這項開支。一年兩次,分別在八月中、十一月初發放,今日是交割的第一批。
李長史也看出了州里面對他們的態度不是很好,因此也不多話,只喚來府內仆役、賬房搬運、清點。
最多的就是糧食了,主要是小麥。如果到了秋收,就會摻雜大量粟米及其他雜糧。
小麥種植還不夠普及啊。
李長史一邊感慨,一邊清點。
絹帛、毛布、麻布是第二大宗。最開始的時候,發過來的以絹帛居多。現在么,毛布、麻布之類的低價值布匹加起來超過了一半。
問也沒用,棣州刺史回復收上來的稅就是這些。反正只要“布匹”的數目對就行,管你是絹、麻還是其他什么布啊!
銅錢極少。
十來年前還能看到一千多緡銅錢呢,現在也就幾十緡意思意思。取而代之的是大量“折色”,即棣州方面拿實物沖抵現金。
今年沖抵的折色是咸魚、肉脯以及十幾張皮子。
李長史捏著鼻子,一個個掀開那些腥氣沖天的木桶桶蓋,看著里面摞放整齊的魚干,不住地嘆氣。
皮子還好,有幾張似乎是海獺皮、海貍皮,比較值錢。棣州州府總算還有點良心,沒一黑到底。
粗粗看了一圈后,李長史進了王府,到書房內稟報。
樂安郡王李曄正在寫文章,聽完匯報后,將毛筆一擱,隨即哈哈大笑。
他笑得很夸張,甚至有幾分癲狂。
李長史在一旁見了,欲言又止,不知該如何勸解。
“邵賊也有今天!”李曄壓低了聲音,咬牙切齒道。
說完這句,又忍不住大笑起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狗賊!霸占何氏的時候可想過暴死?何氏那賤婦,我當年都沒舍得…
結果你倒好,讓她生了一個又一個孽種,都不帶停的。
舒娘是多么賢良淑德的孩子,也被你霸占了,真是畜生。
還有大唐江山,明明還有振作的可能,結果你偏要搶走。
此等不忠不義、忤逆人倫的畜生,死得好啊!
“殿下!”李長史勸道。
李曄根本不理,笑完后又嗚咽痛哭良久,最后才定定地坐在那里,喘息良久。
“邵二繼位,天下可有騷動?”李曄突然問道。
李長史搖了搖頭,道:“未曾聽聞。”
“可惜了。”李曄長嘆一聲。
“其實…”李長史猶豫再三,還是說道:“邵樹德對李家還算可以,夠體面了。”
“哼!”李曄瞪了他一眼,沒說話。
“殿下方才又哭又笑,難保府中有仆婢發覺…”李長史又道。
李曄悚然一驚,覺得方才確實過于失態了。
偌大個樂安郡王府,上百仆婢,怎么可能沒聽望司的耳目?小事就算了,就算被聽去了,以邵樹德當年的脾性,也就是一笑置之,換成他兒子,多半也沒什么事,畢竟前唐遜帝的身份還是很敏感的。
但如果是方才說的那番話,讓邵二郎知道了,就非常棘手。即便不死,多半也會被削奪爵位,王府里肯定還得死幾個倒霉鬼。
李長史是宗室出身,王府里的很多職位也由宗室成員擔任,日子過得舒舒服服,他是真不想看到這種事發生。
李曄見長史一副驚慌失措的模樣,擺了擺手,沒說什么。
李長史悄悄觀察著他,發現郡王仿佛突然蒼老了許多。
他有些不解。僅僅是半盞茶的工夫,這具皮囊斷不至于如此,思來想去,大概是心神上松懈衰老了。
“唉。”他暗暗嘆息一聲。
邵樹德死了,郡王狂喜之后,一口氣就泄掉了。
他也六十歲了,心中掛礙的王妃李漸儀以及從掖庭被放回來的楊可證又在這幾年相繼病逝,他還能活多久?
有些時代,落幕了啊。
云南道,姚州,小雨。
告哀使楊詔從館驛內走了出來。
雨勢不大,落在人臉上,帶著絲絲縷縷的涼意。
作為南詔兩京之間的連接點,姚州的交通十分便利,中原過來的驛道除剛剛修通的戎州石門道外,其他兩條都要經過此地。
楊詔是從戎州石門道過來的,途經曲州入昆州,再西行姚州、大理府。至于更遠的騰州、寶州,他是不會去了,派手下人走一遭就行。
一路行來,感慨萬千。
曲州已經被徹底收拾了…
這個曾經東爨的大本營,被朝廷各路大軍輪番蹂躪,最終最后一絲反抗的火苗也熄滅了。
楊詔看到之后,也忍不住嘆息。
天南之地,在大夏朝這個爐子里冶煉百年,基本就會失去自己的意志了。
百姓們會忘記自己是什么人,豪族會與朝廷妥協,以進京當官為樂事。至于那些野蠻的部落,首領被冊封拿捏之后,只會存在小亂——最坑的是,鎮壓這些小亂的軍士,多半還來自云南本地。
“完了啊!”楊詔行走在驛道上,看著路旁漸漸染上金黃的稻谷,神情復雜。
西洱河諸部,在最近十年之內,不斷被朝廷削弱,實力已大不如前。剩下的也被分成了好幾部,比如他們楊家,就在五年前一分為二,西洱河人稱“大楊”、“小楊”。
就目前而言,二楊關系還算和睦。但幾十年后呢?矛盾必然會有,且隨著時間的推移不斷累積,最后就被朝廷拿捏了。
但這又如何呢…
楊詔自失一笑,他早就放棄對抗朝廷的希望了,安安心心當官。他這輩人都不行,子孫后代更不行了。
驛道遠方有個龐大的車隊正在北行。
楊詔知道,那是滇王府的人。圣人遺詔,令各王府派世子參加國葬即可,郡王、親王無需本人親至。
滇王派的就是世子,帶著百余輛馬車,一路北行。
“滇王愈發成為云南的定海神針了,就是不知道將來會不會尾大不掉啊。”楊詔心中默默想著。
先帝在位的最后三年,滇國的府兵數量翻了一倍還多,達到了七千余。邵六郎大刀闊斧的改革,讓這個藩國的實力大大增加,隨后又通過政治聯姻和軍事征服兩方面的手段,讓國中局勢愈發穩固,漸漸擰成了一股繩。
這般手段,已經不比先帝差多少了。
而且,他在經商上頗有才華,不但打通了安南的商路,還借道寶州,與驃人諸國甚至更遠的婆羅門聯系上了,生意做得飛起,攫取了大量利益,甚至連大理、昆州都有所耳聞。
但也僅止于此了。
楊詔很清楚,云南的實力有限,鬧不出什么亂子。現在不是藩鎮割據時代了,以一隅抗天下不太可行。如果朝廷不重視云南還罷了,但現在礦監一個接一個設立,開采出來的金銀銅錫越來越多,再加上云南商社的成立,想讓朝廷放棄這塊地盤,有點異想天開了。
不信?看看連國喪都無法阻止的移民大潮吧。
河北、河南移民仍然在一批又一批地南下。
他們先占據黎、雅、嶲三州空出來的地盤,然后往南渡過瀘水,進入姚州、昆州,后來又多了一個曲州。
尤其是姚州,作為兩京中間節點,河北人非常之多,到處是魏州、鎮州、滄州口音。他們帶來了北方先進的農業技術,令姚州戶口大增,糧食、水果、牲畜、絹帛的產量同樣大幅度增加。
這些人來了之后,就不可能走了,只會一步步將姚州、昆州、曲州等地“中原化”,最終變成相對恭順的熟地,就像中原任何一個州郡一樣。
當然,這些都需要時間。
但新君會停止移民嗎?看起來不太可能啊。
“想那么多干嘛!”楊詔搖了搖頭,暗忖道:“國朝新辟疆土之中,遼東、云南是最難脫離的。相比較而言,西域倒是有點危險。”
想到此處,他下意識看向西邊,目光仿佛越過了重重山川,落到了那片遙遠的土地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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