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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宣州

  從南京向西,橫穿當年楊行密治下的宣州、池州兩地,便可抵達江西道東北部的饒州。

  五月中,邵樹德在宣州停留數日。

  “殺!殺!殺!”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五月十六,隨駕的禁軍將士在宣州城外舉行大閱兵。

  這是計劃內的行為,說穿了其實也沒什么,就是炫耀武力,宣示軍威罷了。

  當是時也,數萬將士在校場上列陣,頂盔摜甲,肅立無聲,然后聽從金鼓旗號,嫻熟地變換陣型,其視覺沖擊感是十分強大的。

  六十多歲的邵樹德也騎上了一匹神駿的戰馬,穿著久違的大紅色戰袍,左手執韁,右撫劍柄,自陣前慢慢通過。

  所過之處,武夫們紛紛拿槊桿擊地、大劍拍盾,歡呼之聲直沖云霄。

  數萬宣州父老在遠處觀摩。

  即便隔了百余步,依然被雄壯的軍威所震懾。

  從戰亂年代走出來的老百姓,別的都不好使,就赤裸裸的武力威脅最好使。

  宣州曾是楊吳集團的“陪都”。

  楊行密與孫儒決定江南命運的最后一戰,就在宣州進行。

  蔡賊連營數十,圍城三重,結果就在五月份遭遇了大洪水,軍營被淹,一片混亂。行密趁勢反擊,不分勝負。關鍵時刻,孫儒病倒了,僵臥營中,無法指揮,最后大敗。

  逆天的運氣!

  奪得此戰勝利后,楊行密收編大量蔡賊,實力迅速膨脹,并被唐廷任命為寧國軍(宣歙)節度使,領宣、歙、池三州。

  這是楊吳政權的奠基之戰,故宣州極為重要。行密麾下大將田覠屢次索取宣州刺史的職位,都求而不得。到了最后,不是封給親信大將,就是讓繼承人楊渥前來宣州坐鎮,因為這里有特殊的象征意義。

  當然,象征意義之外,宣州其實也是個財賦重地,長期淮軍在西線的作戰。當年楊渥攻江西,就是以宣州為錢糧基地。

  宣州經濟方面的拳頭產品是絲綢——

  檢閱完畢之后,輔兵們用大馬車拉來了一車車的絲絹,就地發放賞賜。

  當場發實物賞賜,其實已經不多了,軍士們大部分時候拿的都是軍票,回去后再兌現。今天搞這么一出,其實也沒什么特別原因,就是邵樹德想再賺軍士們一波歡呼聲罷了。

  果然,在看到大量絲綢被拉過來時,武夫們再次以槊桿擊地。

  “嘭!嘭!嘭!”的聲音響徹四野,歡呼聲如山呼海嘯一般。

  邵樹德在馬背上哈哈大笑。

  果然是朕的兒郎!

  在這一刻,邵樹德仿佛回到了年輕時意氣風發的歲月。

  陣列野戰時,大呼“我逃,請斬我首”的堅毅決絕。

  河陰之戰時,數千里馬不停蹄,抵達戰場后直接投入戰斗,一戰摧破葛從周的一往無前。

  新年之夜,頂著刺骨的風雪,站在隊伍的排頭,大喊“但隨我行”,奇跡般奪下鄆州的豪情壯志。

  一幕幕高光時刻,讓他沉醉不已,也讓他成了天下數十萬武夫心中難以逾越的高峰。

  這就是馬上天子,無上皇帝。

  威望是怎么來的?其實就是這么一點一滴積累來的。

  太子邵承節其實也有這樣的高光時刻所凝聚的威望。

  雖然邵樹德一直批評他莽撞,但他以身為餌,數沖敵陣,最終大破賊軍的戰斗,難道不能提升他的個人魅力和威望嗎?

  他的百余里輕兵疾進,繞路偷襲的決定,難道不能增添威望嗎?

  他打贏了,這就是硬道理,武夫們就服他這點,不會想其他的。

  邵樹德在歡呼聲中回到了高臺之上。

  遠處觀摩的人群見了,紛紛拜倒在地:“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邵樹德得意地捋須而笑。

  現在還有誰記得楊行密?還有誰念叨楊渥?

  沒人了。

  這里是大夏的宣州,朝廷威望深入人心,根基日益穩固矣。

  不知道從哪一年開始,曾經停滯數年的宣州紡織業再度興盛了起來。

  洛陽宮廷之中,年年收得千余匹著名的宣州紅線毯。

  此物精美異常,白居易曾寫《紅線毯》詩稱頌。折皇后一般拿此物賞賜諸命婦,可見珍貴程度——當然,產量也很低,太費人工。

  在去年的時候,宣州這邊有人改進紅線毯的生產工藝,令產量有所提高。正旦朝會的時候,宣州朝集使帶來了一千五百匹紅線毯。

  邵樹德當時有點懷疑宣州刺史是不是為了逢迎拍馬而橫征暴斂了,派了查了一下后,發現一切正常。

  此番西巡,又特地過來看了一番,發現確實是通過改進生產工藝增產后,才最終放下了心。

  興許是知道他不好糊弄,興許是怕了他的辣手,總之老老實實的。

  當然,這種所謂的政治清明,也有開國沒多少年有關。再往深入點說,其實就是一個官場風氣的事情。

  社會有社會風氣,武夫有武夫的風氣,官場也有官場的風氣。

  風氣這種東西,是最容易被人忽視的。

  人類政治中有很多風氣或潛規則是沒法用成文制度來約束的,即便到21世紀依舊如此。

  比如斗而不破這種,有些國家就做得很好,大家都有底線,不會你死我活。

  有些國家就做得不好,會把反對派送進監獄。

  有的國家更離譜,一片腥風血雨,那樣人人自危,自然干不成多少事了。

  大夏的官場風氣將來會變成什么樣,沒人敢打包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閱兵發賞,三州府庫為之一空。”在侍衛幫助下脫去鎧甲的邵樹德嘴上說著,心中卻沒什么遺憾。

  錢么,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開心最重要——嗯,武夫們開心最重要。

  話說這幫武夫從洛陽跟著他東行,隨后一路南下,足跡遍布直隸、河南、淮海、淮南、江東諸道,過節時都在外地,領點賞怎么了?

  不光領賞,還經常全軍大酺——有一說一,如果把這比作出征,那么這種出征還是挺爽的,不用上陣殺敵,就趕路而已,還能時不時吃頓好的,領點賞賜,日子不要太爽。

  “陛下,宣州百姓歸心矣。”蕭蘧等人紛紛上前恭賀。

  “古有天子出巡之制,四處走走,還是很有必要的。”脫下鎧甲的邵樹德微微有些氣喘,但興致仍然不減,笑著說道。

  “陛下圣明。”群臣紛紛回道。

  天子出巡的作用,古書中早就講得明明白白了,用大白話解釋就是:讓天下百姓知道你,加強認同,增加凝聚力。

  大夏朝的體制,如果天子想出巡,文官是攔不住的,核心原因是權力結構的問題。

  天子有諸宮奴部在,手里有只聽命于天子,朝廷無法管轄的直屬人口、武力,有自己人,那就沒人能把他限制在宮里。

  就像滿清皇帝想出巡,文官根本攔不住。因為真要撕破臉,清朝皇帝有八旗、蒙古為后盾,可以不鳥你,缺了你們,天下仍然可以運轉,因為皇帝有獨屬于自己的人才庫。水平可能是低了點,但真有自己人可以用,這就讓皇帝有了議價權。

  大夏朝繼任天子會不會出巡,全靠他自己怎么想了。

  “宣州捐獻財貨的富商,名字都記下來,賞個八品勛官,僅及等身。”邵樹德坐了下來,端起面前的一碗茶,輕啜一口后,吩咐道。

  “遵旨。”蕭蘧應道。

  宣、歙、池三州捐獻財貨的商人不少,大概有二三十十人的樣子,總計捐錢捐物折合二十萬緡錢。

  楊行密辛苦經營多年,一力恢復了宣州久負盛名的紡織業、造紙業、制筆業、采銅業。其中,造紙、制筆規模極大,甚至可以說是南方的中心,再加上便利的交通條件,宣州紙筆、竹木、藥材、茶葉、銅錢、絲綢、瓷器大量外輸,為這座城市帶來了可觀的財富。

  歙州、池州稍差,但也差不到哪去。唐末在此設立寧國軍,不是沒有原因的,這三個州確實有成為一個藩鎮的基礎——至少經濟基礎是有的,還很強。

  宣州的紅線毯、瓷器、宣紙每年都要進貢一批至皇宮,幾乎已成當地“名牌”。

  就在去年,宣州方面還在運作,打算讓“鴉山茶”成為貢品,打破蒙頂、紫筍、陽羨三大名茶對皇宮的壟斷。最終沒能成功。

  所謂“鴉山茶”,真名叫瑞草魁,陸羽、杜牧都曾為其“代言”,品質還是很不錯的。

  但品質不錯又有何用?打不進皇宮,無法成為皇室御用貢品,名氣就要矮人家一截,價錢便賣不上去,銷量也不溫不火。

  邵樹德聽聞后,都想收費了。這不就是皇室代言么?

  當然,這只是玩笑罷了,他還拉不下這個臉。

  不過,看在宣州商人捐獻如此賣力的份上,他也不吝嗇為他們的本地土特產打打。

  “此茶回味無窮,堪稱茶中之仙品。”放下茶碗后,他贊嘆道。

  秘書郎韓昭會意,已經在腹中構思“小作文”了——當場就編。

  蕭蘧在一旁默默看著,笑而不語。

  一路行來,他也有些佩服。

  江南其實多山嶺,平原不多,且比較細碎,沒法與北方相比。但氣候確實太好了,運輸也方便,竟然讓他們生生開辟了大量財源。

  唐時為了采茶,各個茶園甚至有了專門的“園戶”,規模十分龐大。

  戰亂時代便罷了,如今天下太平,園戶、織戶們又開始大量出現,各類商品行銷全國各地,財富緩緩往江南聚集。

  伴駕南巡近一年,可算是不虛此行了。

夢想島中文    晚唐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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