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第一卷: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從來豈顧勛。第三十四章發配邵樹德收到大兒子的信件時,已經是同光六年二月初了。
他剛剛從河南縣“躬耕”回來,靴子上全是泥巴。聽到兒子的消息時,直接就坐在驛道邊的田埂上,翻開閱讀。
其實,伊麗河谷的一切,他都十分關注。
派往西域轉輸物資的關東夫子,有人潛逃,戶籍所在地官府立刻將其全家發往伊麗,這是誰下的命令?
南方有官員犯事,流放不流放,皆在兩可之間,但他們的結局無一例外都是舉家流放,官將們又是在揣摩誰的意思?
各地的經學生,已經不能再像國初那樣直接授官了,甚至連小吏的職位都要面臨激烈的競爭。他們最后選擇去伊麗,又是誰引導的?
河北、河南的百姓及武夫子弟,又是怎么去的伊麗?
老父親的愛,那是無私的、全方位的。
“整飭得還不錯。”邵樹德笑了笑,將信件遞給了王彥范,他自然會收好保管起來。
如果大郎一味想著擴張地盤,那么他不過是中亞地區又一個如彗星般閃過的所謂霸主罷了。運氣好點,被人同化,成了正宗回鶻人或突厥人。他建立的松散的部落聯盟般的王朝,享國一兩百年。
子孫后代甚至已經改名馬哈木、阿力、滿速爾,且因為教義,不能祭祀祖先,成了徹徹底底的蕃人。
運氣不好的話,他死后國家就分崩離析,這在草原上并不鮮見。分裂才是正常,長久統一在一起才奇怪。
這就是草原大汗的宿命,能建立起帝國的終究只是極少數,且需要一點運氣。
但他選擇了深固根本消化有些吃撐了的地盤,這份眼光可不是草原大汗才有的。思維模式不一樣,文化傳統不一樣,做法自然就不一樣。
另外,大郎有一些做法更令他感到驚奇,因為他選擇了儒家士人,與大夏正轟轟烈烈展開的新朝雅政背道而馳。
在這一點上,邵樹德真的沒法說他做得是錯的。
伊麗河谷現在確實需要一個核心價值觀來凝聚人心。他們沒有中原深厚的底蘊,人口來源也十分復雜,就像府兵擁有的那些奴隸,除少數是漢人外,絕大部分是突厥人、粟特人、波斯人。
要同化他們,必須有個核心價值觀,儒家似乎是最好的補位選手。
也不用擔心儒家會令趙國怎么樣。
他們擅長改變自己,適應大環境。邊塞地區的儒家,注定和大一統王朝沒有對手的儒家不一樣。他們會非常警醒,非常有壓力,不敢僵化腐朽,而是卯足了勁應對一個又一個危機——身在伊麗河谷那種地方,沒有危機才是最不可思議的。
說白了,就是要有競爭。
沒有競爭,別說儒家了,法家、農家等等各種學說,都會墮落。于闐國一家獨大的釋家是什么德性,有眼睛的都看得到。
比起虛無縹緲的東西,伊麗河谷現在需要“禮”,即需要秩序。大郎這么做,或許是正確的——也僅僅只是“或許”,因為邵樹德也看不透。
這個兒子,鼓足勇氣執行了與父親背道而馳的政策,或許這就是成長的標志吧。
他是自己的兒子,但不是提線木偶,他有自己的認知,他是真的在思考自己需要什么。
“兒孫自有兒孫福。”邵樹德嘆了口氣,臉上既有擔憂,又有欣慰。
回去的路上,他又想起了南邊的事情。
六郎在通海都督府的根基愈發深厚了。
他現在甚至已經在請求再發一批府兵過去,成為他的助力。
邵樹德原則上同意了。
雖然云南沒多少平原,但仔細尋找還是有的,且通海都督府轄區就不少。
再者,沒有平原,還有梯田。這玩意南詔時代就非常多了,經過百余年的開發,梯田更是到處都是,這也是田地,毫無疑問。
就在前幾天,他下令從勝捷軍內挑選兩千熟悉西南環境的軍卒,又從天威軍內挑選一千精兵,湊足三千人,劃撥給六郎為府兵。
他安排到哪里,邵樹德懶得管了。至于部曲,更是不用發愁,云南最不缺的就是雜七雜八的部落。
整個通海都督府、舊銀生鎮及永昌鎮南部,被正式固定下來,裂土劃疆,成為六郎的封地——本來打算賜國號“燕”,但六郎倒不在乎王號怎么樣,他直接請封為“滇王”,邵樹德從之。
伊麗河谷的趙國、云南的滇國,從地位上來講,等同于碎葉、于闐、仲云、亞隆、象雄乃至朝鮮半島上的三國,自主性較大。國王自己任免官員,自決國中諸事,唯一需要朝廷批準的,就只有繼承人了。
與這些正兒八經的親王相比,郡王受到的約束就大很多了,原則上朝廷會派遣不少佐貳官員前去任職,郡王府官員亦可入朝。朝廷隨時可能駐軍,諸般大事需向朝廷匯報,死刑需洛陽刑部核準,學子走科舉路線的話,需至京中考試取得功名等等,限制很多。
基本上就相當于唐代的藩鎮與中央的關系。
滇國領地目前主要還是以農業為主,但近兩年,慢慢向外輸出藥材、棉布、香皂、木材,聽聞還在搞茶葉種開礦冶煉,經濟方面有聲有色。
邵樹德不擔心老六的能力。
事實上經過這些年的觀察,他發現老六各方面本領比較均衡,水平很不錯,唯一不像他的地方,大概就是陰謀詭計稍多了些。
不過這也難怪。老六不是從殘酷的戰爭年代走過來的人,他的價值觀不一樣是很正常的事情,邵樹德能夠理解。
只希望他在云南過得好吧,他會像關注大郎一樣,繼續給予老六盡可能多的支持。
滇國設立之后,麗水鎮的地位問題已經無法再拖下去了。
在剛剛攻滅長和國的時候,他曾經屬意把劍川、麗水二鎮都分封出去。
但隨著吐蕃那邊出現重大變化,劍川鎮改為桑州,沒有遂行分封。
麗水鎮其實很適合分封出去,邵樹德原本打算交給十三皇子邵濟志——今年剛剛二十歲,生母為張惠,妻盧氏,乃秘書監盧嗣業之女。
但人老了,經常喜歡回憶,每每思起張惠,就硬不下心來,以至于麗水鎮拖到現在,仍然是一個與夏國體制格格不入的地區,就像之前的劍川鎮、通海都督府一樣。
過年前后,他又想起了二十多年前攻破汴州后——當時差不多也是這個時節——初見張惠的場景,于是長嘆一聲,下令罷麗水鎮,置寶州。
寶州是正州,為云南道第七個屬州,轄尋川、金寶、孟拱、金生、蒼望、香柏、寶山、摩零、道吉九縣,治尋川縣。
既為正州,自然要派流官治理了。但寶州地域廣闊,境內也有大量羈縻部落區存在,主要位于西部、南部靠近婆羅門、驃人的地區。
這些地方小國林立,文明水平有高有低。
昔年吐蕃、南詔在此相爭,雙方大打出手,諸國一會倒向這邊,一會倒向那邊。
吐蕃控制婆羅門諸國時,甚至往這里大舉移民,以為跳板,進攻麗水鎮——最近印度爆發騷亂的曼尼普爾邦的那些黃種人部落,與吐蕃脫不了干系。
十三皇子不用被封到麗水鎮,就其本心而言,其實是頗為竊喜的。
原因么,自然與朝廷派往麗水鎮上任的官員,經常病卒于位有關。
這次設正州后,寶州九縣一下子多出來大把官位,卻絕對不會有人來搶。即便是那些沒有機會再當官的經學生們,也對這個地方避之不及,只能由吏部來點名了,點到誰算誰倒霉。
但老十三也知道,他躲得了麗水鎮,卻躲不過苦寒之地的草原。
邵樹德已經派人向他吹風了,大鮮卑嶺以西新設的拱宸州、捧日州,二選一,麻利點挑一個作為封地。
邵濟志知道,他這次是躲不過了。
拋開心中的不忿,理性思考的話,去草原也比去麗水鎮好啊。聽聞那里到處是綿延到天邊、好似無窮無盡的山林,號“野人山”,不多的城鎮坐落在河谷或山間盆地之內,一天到晚下雨,潮濕悶熱,睡覺醒來,都可能看到一條蛇在向你吐信子。
百姓袒胸露乳,愚昧無知。或許比草原富裕,因為當地產金,也開采近年來稍有些熱度的翡翠,更有重要商路經過此地,來往商人絡繹不絕,可收取不菲的商稅。
但錢再多,也得有命花才行啊!
思來想去,這鬼地方真不如草原,如果自己還想活命的話。
所以,他挑選了拱宸州,目前已經在招募官員、護兵——不出意外的話,將會在中原招募一千名沒有“工作”的禁軍武夫子弟。
一切完成之后,差不多明年就可以之藩了。
惆悵是惆悵的,但也沒辦法了,不是么?
邵樹德大體了解十三郎的想法,但他不準備做出任何改變。
拱宸、捧日二州,不給兒子也得給部落酋豪。七圣州都安排了兒子這兩個地方自然也是差不多的安排。
拱宸州給了十三郎,捧日州會給十四郎——十四皇子邵立孝,生母何皇后,今年十八歲,下個月就成婚,妻子是趙匡凝之女,今年準備準備,明年與他的十三哥一起上路。
仔細想想一堆兒子被他“發配”到了邊疆過“苦日子”,他這個父親也是夠狠心的。
能留在京城的,其實也就那么寥寥幾個罷了。
這是邵氏子弟的宿命,接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