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的冬天,天氣固然嚴寒,但人們的心頭卻是一片火熱。
冬至、新年接踵而至。在過去的一年中,不管發生了什么事,有多少歡喜、悲傷或遺憾,接下來都要忘卻。好好享受快樂的時光,讓自己疲憊的身體、心靈獲得喘息。
大大小小的酒肆、商鋪前顧客盈門,生意爆好。
沽二斤米酒,點幾條鰟頭、幾碟小菜,多年不見的好友能坐半天。
婦人們拿著最新款帶有花紋的毛布,仔細比較,打算回家做幾身衣裳。
草原來的商人看著繁華的城市,怔怔發愣,心中升起了在洛陽買房定居的念頭。
外地來的士子看著充滿生活氣息的坊市,感慨萬千,詩性大發。
街頭巷尾之處,小孩們打打鬧鬧,歡聲笑語不斷。
這就是洛陽,這就是大夏啊。
邵慎立穿過街巷,時而凝視,時而佇立。
他的時間不多了,有些景象,看一眼少一眼。
無聲地嘆了口氣后,他先回到王府,沐浴一番,換了身衣裳后,匆匆入宮覲見。
邵樹德正與宰相趙光逢、南衙樞密使朱叔宗討論有關波斯的事情,聽聞七郎回京之后,大喜,立刻召其入覲。
七郎很快來了,一一見禮之后,看著日漸蒼老的父親,神色有些恍惚。
在小時候的記憶中,父親策馬奔馳,神勇難當。走到哪里,迎接他的都是武夫們的山呼海嘯。
現在的父親已經老了,氣力大衰,怕是開不得硬弓,使不得重劍。
歲月可真是不饒人啊。還好他長大了,可以為父親分擔一點壓力。
“七郎一去牂州三年,歷練出來了。”邵樹德坐在龍椅上,看著一臉風霜之色的兒子,說道。
說完,還看向朱叔宗、趙光逢二人。
“殿下越來越像個武夫了。”朱叔宗笑道。
武夫是什么形象?性格、愛好或許不盡相同,但一定不是細皮嫩肉的,一定不是英俊的。
常年在艱苦的環境中風餐露宿,人就帥不起來,瀟灑不起來。
雨雪風霜會仔細雕琢武夫的面龐,風沙烈日會打磨武夫的皮膚,手掌一定是粗糙的,有時候還會布滿裂口。
軍營之內,不存在翩翩佳公子,有的只是臭烘烘的粗糙軍漢。
朱叔宗只掃了一眼,就知道七皇子是貨真價實的武夫,那份特質太鮮明了,隔著十幾步都能聞到味。
“殿下治牂三年,施政之處可圈可點。”趙光逢也贊了一句。
“趙卿就不要給七郎戴高帽了。”邵樹德哈哈大笑,道:“朕可是聽聞,七郎在牂州就是個甩手掌柜,專事改土歸流,打打殺殺。撫民方面,可沒有太多建樹。”
“陛下,臣聞治理地方,首要在于‘得人’。”趙光逢說道:“殿下慧眼識英才,提拔有才之人,便是得了理政之要。”
“趙卿說話還是這么滑頭。”邵樹德又笑,然后招了招手,道:“七郎坐近點,讓阿爺好好看看。”
“是。”邵慎立坐到了邵樹德下首的一張椅子上,抬頭看著父親。
“很不錯,有邵家郎的幾分氣度了。”邵樹德說道:“七郎可知為父為何讓你去當牂州刺史?”
“阿爺想讓兒多學學如何治理地方。”邵慎立說道:“慚愧。兒確實過于沉湎軍事了。”
“知道就好。”邵樹德不咸不淡地說了句,隨后又道:“西征之時,七郎你也在,你覺得拔汗那這塊地如何?”
到重點了!邵慎立深吸一口氣,到:“阿爺,拔汗那屬實是塊風水寶地。”
“朕也是這么覺得的。”邵樹德說道:“楊亮率軍攻克了俱戰提,收取拔汗那大部。這是將士們用血換來的土地,不容易的。”
邵慎立默默聽著。
他去過拔汗那,了解那個地方。
漢時大宛故地,當時大概有三十萬人口。唐時拔汗那國則有五十余萬人口,大夏西征之前,大概有六七十萬人的樣子。
經過長達五年的戰爭,拔汗那現在能剩三十萬人都是多的,更大可能沒有。而且,今年是第六年了,戰爭并未完全停止。之前大夏王師進攻得太快,很多地方并未來得及清理,仍然有很多城鎮、村落掌握在波斯貴族或造物主廟手里。今年李嗣源就帶著禁軍著手清理,很是打了不少仗,估計又造成了不小的人員損失。
這個地方,其實已經廢了。
但邵慎立知道,拔汗那廢掉的只是人口,城鎮、城堡、陂池、溝渠、農田、果園、牧場等設施,仍然存在著。
毫不夸張地說,即便是同光六年的拔汗那,也比當年趙王就藩的伊麗河谷強,因為這是一個成熟的農耕文明地區。
父親將拔汗那交給自己,其實非常愛護了。
這里有縱橫的河流,可以灌溉麥田。
這里的陽光非常艷麗,可以結出甘美的瓜果。
這里的牧草鮮嫩多汁,可以養活成群的牛羊。
即便是缺乏河流灌溉荒廢的土地,也不是不可以開發出來。只要父親支持,從高昌聘請一些專業挖井渠的人才過來,利用拔汗那四周的高山融水,一定可以開辟出更多的農田。
他需要的只是人口,僅此而已。
人口足夠了,這里將是一片田園牧歌,可以養活他的軍隊,能夠支持他四處征戰,做自己最喜歡做的事情,讓所有人都不敢輕視他。
大哥,應該十分羨慕吧?
“你去了拔汗那后,第一件事是什么,可知道?”邵樹德看著兒子,神情嚴肅地問道。
“移民實邊。”邵慎立答道。
邵樹德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道:“移民固然重要,但有些事更重要。”
“請父親明示。”
“七郎,你不會真覺得,波斯人就這么善罷甘休了吧?”邵樹德說道:“退一萬步講,即便波斯朝廷真的善罷甘休了,造物主信徒呢?這可不好說。”
“李嗣源今歲大力清剿不服大夏的貴族、教士,結果,就有敵人猛攻俱戰提,還好被擊退了。”只聽他繼續說道:“這些頑固的吉哈德分子,甚至都不一定是波斯人。他們沒有腦子,一門心思傳播造物主的榮光,他們將是你最大的敵人。拔汗那,并不穩,你要有心理準備。”
邵慎立一聽,立刻說道:“阿爺,兒還怕他們不來呢。來了正好殺干凈,殺得他們膽寒,不敢再窺伺拔汗那。有些仗,總是要打的。阿爺已經把最大的仗打完了,剩下的都是小陣仗,交給兒料理就行了。”
“初生牛犢不怕虎。”邵樹德笑了笑,道:“你能有這份勇氣,阿爺就放心了。只有敢戰,才會有真正的和平。徹底斬斷波斯人的念想后,拔汗那才能成為你真正的根基。不過,移民之事確實也不能落下。明年,朕會繼續壓縮西域的禁軍數量,進一步減少開支。省下來的錢,就用來輸送移民了。你大哥有,你也有。”
“謝阿爺。”邵慎立說道。
“拔汗那還有不少突厥、回鶻、樣磨部落,你想辦法收服。”邵樹德又道:“記住,你不收服,早晚也會被別人收服。屆時,別人的勢力就深入拔汗那了,形成側后威脅。”
“南邊的吐火羅王公,你不要隨意插手。一個拔汗那就夠你忙活許多年了,貪多嚼不爛的道理別忘了。”
“與波斯關系的處理,要有整體方略。盡量避免戰爭,但也不能害怕戰爭。朕看得出來,布哈拉現在也不太想打仗了,他們急著清理內部問題,短時間內沒有向外擴張的動力。這個寶貴的時間窗口,你一定要把握住。”
“多與你大哥聯絡聯絡。你們一在南,一在北,中間隔了些小部落以及熱海突厥,都是自己人。遇到困難之時,當守望互助,如此才能在天山以西艱難生存下來。”
“其他地區的突厥部落,原則上是可以拉攏的。他們見錢眼開,經常給人當雇傭軍,能收錢替波斯打仗,自然也可為了大夏而打仗,全看你怎么做了。”
“朕還會派遣大量經學生前往拔汗那。這些年他們的日子不好過了,沒有出路,朕就交給你了。記住,知人善用是最基本的要求,別小看經學生,他們是有真才實學的。七郎你能不能在拔汗那站穩腳跟,就看他們了。”
邵樹德絮絮叨叨說了一大堆,足見他對兒子的關心。
大夏朝在天山以西的支柱,除了原本的北線鐵三角外,現在又多了一個拔汗那。
正如他所說,地是好地,但能不能占穩就不好說了,挑戰多著呢。
他這一輩子,也就只能做到這個程度了,因為他已經達到了自己設定的“邊界”、“極限”。
歷史上唐代經營西域,也不是一代人能做到的,而是幾代人持續不斷的接力偉業。
大夏二代繼承人對西域有沒有興趣,他不知道,也管不了。
或許會有興趣,因為這關系到大夏朝廷在草原的統治是否穩固。
或許沒有興趣,因為他們更關心朝鮮半島三國的情況,打算以最小代價來干涉半島局勢。
伊麗、碎葉、熱海、拔汗那四地,在他們看來,只不過是帝國的緩沖區罷了。
一切早已天注定,強求亦是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