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的時間一晃而過,到臘月中旬時,隨著年關將近,洛陽的商業氣息愈發濃厚。
這個時候,一個特殊的集市又開張了:奴隸市場。不過卻悄然轉移到了城外,為了保全某些人的顏面。
已經移居國子監的波斯學者們并不知曉,他們仍在終日寫書。
是的,他們帶來了三十駱駝的書籍,但這怎么能滿足邵樹德的胃口呢?肚子里的知識也要寫下來,且不光寫下來,還要成系統。
他不挑食,什么都要,甚至連大食的歷法都要求寫出來。
鴻臚寺的人負責翻譯,但他們中通曉數學的只有一人,根本忙不過來。沒辦法,最后請了國子監幾名會粟特語的學生過來一起參詳。
十二名波斯學者中,包括巴爾迪亞在內,純正波斯人只有一半,另有四名粟特人、兩名大食人,故可以進行二手翻譯。
書籍翻譯工作完成之后,國子監會派人進行整理、校對,甚至重新編纂,最后送呈邵樹德案頭,由他親自定奪,確定哪些將成為教材。
這些工作枯燥無味,冗長繁瑣。
既沒有戰場上金戈鐵馬的豪邁熱血,也沒有朝堂上口你來我往的口蜜腹劍,但的確是夯實一個帝國根基的重要組成部分。
邵樹德的野心太大,樂意折騰,就只能如此了。
他其實也在默默關注這項工作的進度,甚至每完成一部分,都會有專人整理抄錄過來,提前給他審閱。
他發現,十二駱駝的書籍中,數學知識的比重最大,其余的則是天文航海、美術建筑、風土人情、哲學思辨之類,甚至連《造物經》都有,也是見了鬼了——呃,這本書就不用翻譯了。
看得出來,他們最拿手的其實就是數學、力學、建筑、天文、航海之類——后面幾個與數學有莫大關系。
這也是正常的。
其他學科太吃生產力了,生產力水平不到,很難說有多大的發展。與之相比,數學是最不吃生產力的一門學科了,因為它可以坐而論道,只靠一顆聰明的大腦和良好的學術氛圍,就能不斷深挖下去。
這個認識讓邵樹德微微有些遺憾。
不過他也能接受。時代如此,憑一個人的力量,也只能讓時代略微進步,卻無法逆天而行。他做得已經夠多了,無法真是逆天而行。
古代的科學,除了數學及大量應用數學的學科外,其他的都較為原始。華夏大地,趕上這一波就已經不錯了,后面的還得看子孫后代的造化。
至少,他已經提高了所謂“雜科”的地位,給了他們做官機會,這就有了科學發展的土壤。
沒有上層政治人物的庇護和支持,科學只能走得步履蹣跚。
前有中世紀教會對科學發展的桎梏,后有儒學一統天下在這方面的負面影響。
歐洲人最終擺脫了教會的影響,掙脫桎梏。
中國人能回到春秋戰國時代百家爭鳴的狀態嗎?他不知道,他已經打了方向盤,踩了油門,剩下的只能指望子孫后代了。
“追封楊亮為仁壽郡公。”神都苑之內,邵樹德的神色有些感傷,只聽他說道:“冊封其子楊森為開國仁壽縣公,食封兩千戶。”
楊亮死了,死在俱戰提。
消息傳回來已經有些時日了。
大雪封山,信使繞道北方的冰達坂,經姑墨州傳回了疏勒。
疏勒方面不敢怠慢,立刻五百里加急傳回京師。
正常來說,如果九月撤退,大雪還沒封山,信使不至于這般繞路。但今年天氣異常,八月中旬就開始下雪,且一連下了好幾天,雪花大如席。
彼時楊亮率軍連破拔汗那十余城,數萬人攻至俱戰提一帶。
波斯人實在抽不出兵力,只能關閉城門,擺出一副挨打的態勢,等待夏軍自己退兵。
但大雪打亂了所有計劃。
楊亮算了算時間,又看了看天氣,覺得撤兵東行之后,山路一定被大雪堵得嚴嚴實實了,強行穿越,危險極大。
因此,他干脆分兵四掠,收集一切能搶到的糧草,宰殺所有能搶到的牲畜,又從突厥部落那里征發牛羊,宰殺制成肉脯,再加上隨軍攜帶的糧草,覺得堅持到明年開春問題不大。
做完這些后,他干脆橫下一條心,繼續向西打,并放縱軍紀,以激發士氣。
九月底,大軍進至俱戰提城下,屢攻不克。
西邊有突厥雇傭兵至,楊亮令李嗣源總督大軍攻城,自領精銳數千,大破突厥人,斬首三千余,俘兩千。
援軍的慘敗,極大動搖了俱戰提守軍的意志。
楊亮又親臨城下,指揮圍攻。期間,還斬殺了兩名攻城不利的禁軍將校。
部落蕃兵、抓來的拔汗那百姓更是死傷慘重,但戰斗從未停歇。
戰至十月中,守軍已經搖搖欲墜。
親臨城下鼓舞士氣的楊亮不幸中了流矢,負傷墜馬。
抬回營中之后,喚來大小將領、蕃部酋豪,令李嗣源總領大軍,繼續攻城。
十月二十一日,大軍攻破俱戰提。
楊亮看到城破之后,方才咽下最后一口氣。
目前,李嗣源正統領近三萬禁軍、一萬多蕃兵及臨時抓來的萬余拔汗那丁壯,分駐各城。
消息至此戛然而止。
“昔年朕只有兵二百,楊亮便是火長…”邵樹德坐到龍椅上,心情十分低落。
波斯學者東行帶來的好消息,已經被極大沖淡。
這個時候,回憶難以抑制地浮上心頭。
攻蘭州之時,猛沖猛打,破入城內,殺得吐蕃狼狽而逃。
平漢中之時,手持陌刀,摧鋒破銳,砍得蠻獠人頭滾滾。
關鍵的河陽爭奪戰,楊亮在張全義眼皮子底下,陣斬汴將安康八,從容離去。
洛陽之戰,楊亮在城北廢墟內與賊眾激戰,讓寇彥卿放棄了洛陽,向南撤退,最終被全殲。
他還率金刀軍打過諾真水阿布思部,大破之。
他在濡源打過契丹人。
太子領軍平漢中,下蜀中時,楊亮隨軍,殺壁州刺史諸葛安。
西征之時,楊亮下郝遮鎮,并親率千余甲士,克庭州。城破之時,他身中三箭,血染衣甲。
接下來,攻打姑墨、疏勒、拔汗那等地時,他更是勇猛,屢屢親臨一線,激勵士氣。
他或許不是第一流的統帥,但每個成大事者,手底下一定要有幾個這樣的猛將。
很多仗是不講道理的,你布置完備,沒有出錯,各方面都有優勢,但就是敗了,起因可能是某人率精兵沖陣,將你的大陣攪和得一團糟,絕地翻盤。
這個天下,其實就是由一個個楊亮幫助他打下來的。
老兄弟馬革裹尸,讓邵樹德陡然間對波斯產生了不小的厭惡。
他盡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
人老了,威望也達到了頂峰,比起打天下那會,愈發沒人敢勸誡他了。
他都不用和臣子玩心眼,因為他是軍隊的締造者,是天下的共主,想殺誰殺誰,保管所有人都噤若寒蟬。
但他還有理智,知道要保持敬畏之心,知道分寸、邊界在哪里。
“與波斯的議和繼續。”他說道:“對了,波斯人知道楊亮死了嗎?”
“應不知道。”中書侍郎趙光逢說道。
“那就詐一詐他們,說拔汗那全境已為朕攻取,此地又沒多少百姓了,得之無益。”感傷過后的邵樹德很快進入了面善心黑的邵賊狀態,繼續說道:“派信使西行吧,七百里加急,任命李嗣源為疏勒行營都指揮使,裴秀為監軍。”
“遵命。”這次回答的是南衙樞密使朱叔宗。
他的頭發也花白了,聽到楊亮死訊時,回想起當年在河東一起殺敵、一起喝酒的暢快日子,唏噓不已。
楊亮應該不后悔吧?殺敵,或者被敵人殺死,就是他的夙愿。
真奇人也!
天下承平百年后,這樣的奇人應該不會再出現了。老楊,走好!
“升佑國軍都虞候李璘為金刀軍軍使。”
“升佑國軍都游奕使王郊為龍驤軍軍使。”。
龍驤軍軍使葛從周年初突發疾病,臥床不起,邵樹德遣醫官診治,但針石無效,很快就去世了。于是調天德軍副使賀瑰為龍驤軍軍使,但他抵達西域后也病倒了。
“調遼東道都指揮副使李嗣本為佑國軍都虞候。”
“調營州州軍指揮使周繼英為佑國軍都游奕使。”
“升突將軍左廂兵馬使魏穰為天德軍副使。”
“先這樣吧。”邵樹德有些意興闌珊地說道。
大夏與波斯,大概是麻桿打狼兩頭怕。
大夏怕的是無法統治那么大的土地,且前線供給困難。
波斯怕的是大夏實力強勁,如果真學草原大汗西征,他們真不一定頂得住。
雙方在拔汗那的爭斗,其實沒有意義。
邵樹德純粹是出于對土地的貪婪。他在的時候能守住,子孫后代真不一定。
波斯人守著這個地方,也十分被動,因為阿賴山谷不在手里,北邊的群山之中,也盡是對他們充滿敵意的信仰摩尼、景教、薩滿的突厥、羊磨、回鶻部落,地理劣勢非常大,同樣守不住。
拔汗那這地方,誰占著就會覺得很惡心。
這筆糊涂賬,先這樣吧。
那一片,雙方都筋疲力盡,該慢慢收尾了。
從今往后,邵樹德唯一的牽掛,大概就是遠在伊麗的大兒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