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同光三年五月后,抵達西京的士人越來越多,以至于弘文館都快塞不下了,不得不把旁邊的殿室、官衙借出來,供士人們討論。
圣人說了,他不乾綱獨斷。在這件事上,聽取天下人意見。《致治》的內容,需要更多的人認可,然后成為天下讀書人需要學習的“中經”。
是的,《致治》將取代《儀禮》的位置,成為三“中經”之一。《儀禮》降為“小經”,原位列“小經”的《公羊春秋》將被移出考試范圍,成為“雜經”。
《致治》的地位已經確定了,大家還討論個蛋,也就走個流程罷了,撐死了來些嘴炮之爭。
“我說,《人口》篇講的都是真知灼見,圣人果是古來第一賢君。”衍圣侯孔光嗣放下茶碗,嘆息中帶點崇敬:“若非圣人點醒,我還幾在夢中。這篇,一字改不得啊。”
場中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中官韓贄、禮部侍郎楊注對視了一下,都看到對方眼中的笑意。
孔家這個衍圣侯沒白封,孔光嗣一說話,讓好多人都噎住了,氣勢大衰。現在,只需對付幾個刺頭了,如果有的話。
韓偓抬起昏昏欲睡的眼皮,看了一眼孔光嗣,嘲諷之意甚濃。
他今年已經七十五歲了。唐亡之后,并未出仕新朝,后南下,依附王審知。可誰知道,王審知也降了…
韓偓干脆在福建躺平擺爛了。
福建道巡撫使李珽欣賞韓偓的才華,閑暇時分多次登門拜訪,留下了不少財物。老韓贈了他幾首詩,權當潤筆,繼續擺爛。
這次若非李珽親自登門相邀,韓偓這么大年紀,多半也不會再出門了。
《致治》這本書,他還是抵京后才讀過。道理是有那么點道理的,但他看不大上。
他出身富貴,家里有錢,只吃過顛沛流離的苦,沒受過缺衣少食的罪。
《通貨》篇中提到,貨幣短缺,讓糧價忽上忽下。唐太宗、唐高宗時,出現斗米三錢的奇景,以為太平盛世。但老百姓一斗糧才賣三錢,他需要繳納的現金賦稅怎么辦?要知道,即便是租庸調時代,也是有現金稅的。
百姓種糧的收益,被這種不正常的低糧價大大蠶食了。相反,居住在城市里的人卻大得其利,喜笑顏開,因為他們平時賺的是現金,現金支出少了,生活自然寬裕了。
韓偓對此沒什么感覺。
斗米三五錢才是太平盛世,可以上史書的。而且,這么低的糧價,田舍夫又不是活不下去,少賺點罷了,能咋地?
圣人,有點小題大做了。
“衍圣侯言之有理。”前武安軍左押衙易靜拱了拱手,笑道:“《通貨》且不談,《人口》真是說得絕妙。圣人北伐契丹,西征回鶻,赫赫武功,為天下百姓掙得了那么大的容身之地。依我看,這才是真賢王。缺衣少食之人,盡可奔往遼東、西域,且牧且耕,安家立業,不好嗎?”
話說儒家士人也不盡是一派的。
譬如這位易靜,曾在馬殷手下為將,現為虔州別駕。
是的,他是文人,但左押衙是武職,是要上陣廝殺的。
易靜著有一書,名《兵要望江南》,用詞牌的形式寫了一本兵書。
“諸屬幕,必是選賢良。勿取門高當勢位,無私親舊與鄉邦,曲順定為殃”——有關選人用人的。
“轉筋腳,急去使生姜。新水一鐘煎五合,飲之即去總無妨,主將記心腸”——有關軍中疫病治療的。
只不過,他有著這個時代人的通病,大部分內容有關占卜,神神道道,別說邵樹德看不上,真武夫也覺得他有點扯淡。
不過,他的文學素養很好,詩詞歌賦一流,也寫過不少文章,有點聲名。
韓偓剛閉上眼睛,聞言又看了一眼易靜,這次終于忍不住了,問道:“易別駕不知征戰之苦?百姓轉輸勞頓,田地荒蕪,朝廷加征賦稅,以作軍賞,致百姓家破人亡,合乎天道嗎?這也就罷了,打下來的土地,你還要移民?致百姓骨肉分離,合乎人倫嗎?更有那上萬里流放,地方州府有那奸官賊將,揣摩上意,動輒坐罪數百、數千家,可憐衣冠士人,流徙伊麗。沿途之中,屢遭小人凌辱,像話嗎?”
“韓冬郎,此言差矣。”張泌出來勸解道:“隋文帝時便有‘移民就食’之方略。時關中土狹人繁,隋文遣人至民家查訪,幾乎家家斷炊,吃了上頓沒下頓,使者帶回來的也是豆屑谷糠,故遷移關中百姓至關東諸州。”
“及至前唐,戶口孳衍之后,亦有‘樂遷’之制。百姓紛至淮南、江南,以緩解人多地少的窘境。”
“今上親提義旅,剿滅兇徒,而今雖然尚未有人多地少之難事,但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此乃堂堂正正之王道手段,移民就食,安居樂業,讓百姓活得像個人樣。難道,都擠在長安、洛陽的街坊里賣兒賣女、當乞丐才是你想看到的嗎?”
張泌是唐州泌陽人,曾在湖湘為官,與易靜關系不錯,多有詩書來往,因此上趕著幫他說話。
而他說的也是實情。
“移民”這個詞并不是現代發明的。古來人口分布不均,交通運輸困難。
人口多的地方,開發較早,開發程度也高,其實沒多少荒地可供百姓開墾了。
荒地多的地方,開發程度又很差,自然條件惡劣,交通也不方便。
隋文帝當政時,國家人口已經很多了,尤以關中為甚,一戶百姓耕作個幾畝地,平時也就勉強過活,一遇天災人禍,斷炊是必然的,因此出現了“移民就食”這個詞。
唐高宗、武后年間,關中府兵擁有的土地從幾畝到十幾畝不等。這樣的家庭條件,還當什么府兵?于是出現“樂遷”制度,向淮南移民。
安史之亂后,人口跌入谷底,但經過百余年的藩鎮割據,人口又大幅度增長。巢亂以前,諸道戶口加起來,已經三四千萬人。
這個人口,看似不用移民,但唐廷仍然在持續不斷地向江南遷移人口,原因是人口分布不均。河北人口幾乎超過了天寶極盛時期,但唐廷管不到,只能讓他們把犯人往江南發配。但關中人口也非常稠密了,這是可以向外遷移的。
邵樹德攻占一片白地的河南府、汝州、河陽,大受摧殘的鄭州、晉絳、唐鄧隨、襄陽等地之后,移民來源也是被他保護得相對不錯的關中百姓。
不移民,大家一起窮,人越長越矮,越長越瘦,吃了上頓沒下頓,這就人道了嗎?
“張泌,你有什么資格喊我韓冬郎?”韓偓眼一瞪,斥道:“趨炎附勢之輩。”
張泌氣結,正待理論,結果被人打斷了。
“諸位。”楊注起身,雙手下壓,示意眾人安靜,然后說道:“都是為了完善經書,何必爭得面紅耳赤?就事論事即可。”
說完,他想了想,說道:“韓玉山所提幾點,其實也未嘗沒有道理。江南有官員連造大案,配流西域者數千家。此事,圣人也下詔申斥了。”
說完,他看向記錄的小吏,道:“這條詳記一下,呈送圣人案頭。”
“遵命。”小吏運筆如飛,將眾人爭論的焦點詳細記錄下來。
而在這條之前,他已經寫滿好幾頁紙了。
從記錄可以看出,即便是韓冬郎這種人,也知道人多地少后的各種亂象,對此也是很憂心的。區別在于,他認為這樣有悖人倫,移民路上也有各種慘事,很不人道。但你若問他如何解決人多地少的問題,他就不談了,只指出問題,解決辦法沒有——其實,除了向外移民,在現階段確實沒有更好的辦法。
另外,也有人對《通貨》一篇大加駁斥。認為這種書不該面世,會培養更多有商業頭腦的人。他們以河北、淮海二道舉例,移民出海捕魚,居然有人駕船跟著,收購他們的漁獲,然后還提供包括食水在內的各種補給,損害的漁具也能修理,到了“喪心病狂”的地步。
他們認為,出海之人利欲熏心,尤以捕鯨者為甚。性子桀驁不馴,好勇斗狠,很難管教,還嘲笑讀書人窮酸。太平盛世之后,這種人就是禍亂之源。
其他陸地行商的,也有各種各樣的問題。
總之就是一點,這些人四處亂竄,敗壞風氣,讓百姓不再淳樸,心癢得不行。為此,棄耕捕魚、從商者不計其數,與為了富貴上戰場搏命的武夫在本質上是一樣的。
如此種種,不一而足。
楊注認真看了這些記錄,私下里以為不然,至少這種程度的意見,是不足以說服圣人的,沒有用。
他曾經得圣人召見,談到過類似問題。
圣人說天下穩定,有兩種方法。
其一是把全國變成一個“大農村”,人人習古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把人束縛在土地上,最好一輩子不出村、不離鄉。
第二種辦法,他提了個拗口的詞:動態穩定。
不安分的人,讓他去打仗,去捕魚。
殺敵立功、捕魚致富了,他就有了地位,反而安分了。
如果在戰場上死了,或者葬身大海,那就更沒煩惱了。
另外,把不安分的人送走也是一條思路。
艱難以來,軍中作亂者,往往是少數人裹挾多數人。這些軍中刺頭,有威望,有勇力,有野心,一旦給他機會,就能整出大事。
伊麗河谷趙王帳下的天武軍,就有大量來自中原的武夫家庭子弟。他們除了提刀殺人外,什么都不會,與其留在國內,不如毒輸于外。
要知道,敢橫穿半個大夏去西域的人,其決心、毅力、心志都是上上之選,留在國內沒有出路,這才是真正的不穩定。
把他們送走,一了百了,煩惱頓消。
圣人其實也吃不準哪種方式更好,但他不愿選第一種。
楊注覺得圣人的理念有幾分道理。今日,他甚至還親自提了一條建議,請圣人將這段內容也寫上去,讓天下士人看看。
《致治》這本書,或許有不完善的地方,甚至有很多內容讓人難以接受,但如果最終完稿,并作為《正經》之一,讓一代又一代的讀書人日夜誦讀,久而久之,讀書人還會覺得難以接受嗎?
百年之后,或許你提出類似韓偓的理念,反倒會被認為是離經叛道。
不要小看“日夜誦讀”的威力,按照圣人的說法,這是自我洗腦。洗到最后,難以自拔。
對付讀書人,什么都不好使,科舉最有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