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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召見

  同光二年(917)的正旦大朝會,是今上時隔兩年后再度出席如此重要的場合。

  冗長的程序與以往差不多,最大的變化就是多了安西道數州的朝集使來到了長安,進獻貢物。

  伊州使者進獻了香棗、胡桐淚(胡楊樹脂)。

  西州使者進獻了棉布、葡萄酒、刺蜜(駱駝刺葉中分泌凝結成的糖粒)。

  庭州使者進獻了速霍角(羚羊角)、野馬胯革。

  焉耆使者進獻了氈毯、阿魏(一種藥材)、硼砂、扁桃仁(巴旦木)。

  東西不多,也沒多貴重,但昭示了新朝的赫赫武功。

  其他道、州使者見之,也與有榮焉。

  所以,不要覺得這種儀式很冗長、枯燥,它是真的有用。

  天下各州使者每年來一次,隨行十余、數十人,一待就是三四個月,極大增強了各州對中樞朝廷的向心力。

  其次,類似這種對外戰爭的勝利,也會讓他們心有觸動,面上有光,回去之后一宣傳,有安定人心的作用。

  邵樹德多年征戰,連戰連勝,固然讓人不敢造次。但這種事也需要更多的人來宣傳,宣傳得越多,效果越好。

  外邦使者、各部酋豪的代表也參加了朝會,他們受到的“教育意義”更大。

  冗長的儀式結束之后,老規矩,廊下賜宴。

  帝后二人講了幾句話,略略飲了一杯酒,便離去了。

  他們一走,氣氛漸漸熱烈了起來。

  作為忠順碎葉王世子,敦欲今天穿上了七品文散官的朝服,頗有幾分模樣——講真,他這人的賣相還是不錯的。

  不知道鴻臚寺怎么安排的,前高昌國主、朝散郎毗伽坐在他旁邊。

  “你說,當年你阿爺就那么想不開,非要來打我們,最后讓波斯人撿了便宜。”敦欲放下酒樽,扭頭看向毗伽,說道:“你們最后也沒落著好,讓大夏給滅了。”

  他最近被授予散官,又娶了刑部侍郎李德休的孫女,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二兩貓尿下去后,看著鄰座的死對頭毗伽,不由地出言嘲諷。

  “你們自己弱,怪得了誰?”毗伽心情不好,直接嗆回去了。

  “哈哈。”敦欲笑了,道:“我們弱,但識時務啊。我父是大夏忠順碎葉王,我是王世子,你有什么?”

  毗伽無言以對,但喝悶酒。

  不一會兒,中官韓贄走了過來。敦欲立刻起身行禮,毗伽也不情不愿地站了起來,草草一禮。

  “圣人召見二位。”韓贄言簡意賅地說道。

  “何事?”毗伽下意識脫口而出。

  以他現在的身份、地位,圣人最好忘了他,那樣活得夠長久,被召見真不是什么好事。

  “廉婕妤已有兩年未見朝散郎,求得圣人允準,今日可見上一面。”韓贄心情好,耐心回了一句。

  “我娘親?她怎么是婕妤?”毗伽的臉色一下子難看了。

  有些事不怪他。亡國之君,在洛陽如同瘟神一般,少有人接觸,消息自然不靈通,什么都不知道。

  自明獻皇后趙氏走后,充媛張惠心中郁結,不過年余,便離世而去。

  同光元年初,脩儀裴氏也突發疾病,薨。

  彼時圣人還在征戰,這些位置便空了下來。回來之后,大行冊封,以儲氏為貴妃,以種氏為昭儀、以述律氏為脩儀、以江氏為充媛。

  廉氏生下過皇子,肚里還懷著一個,得封婕妤,本就是應有之意。

  蒙氏、偰氏、阿迭氏也一并得封。

  如此一來,后宮再度充實了,目前共有嬪御二十三人——不過,按照邵樹德私下里的話來說便是,“堪用者不足一半”。

  “至于朝請郎,圣人則有要事交代。”韓贄說道。

  敦欲幸災樂禍地看了毗伽一眼,理了理袍服,道:“我這便去。”

  毗伽本不想整理袍服,但想到要給母親留下個好印象,便稍稍整理了下。

  三人很快離去。

  宴中觥籌交錯,官員們推杯換盞,談笑風生,盡享著太平繁華的光景,無人注意到角落里悄然離開的敦欲、毗伽。

  這個世界,有勝利者,有失敗者,有得意者,有落寞者,本就如此。

  “敦欲你好生收拾一下,元宵節后就離京吧。”大明宮承香殿內,邵樹德說道。

  甫一進殿,毗伽沒想到圣人的注意力居然在敦欲身上,只用余光瞄了他一眼,便專心對著敦欲說話。

  旁邊母親廉氏招了招手,示意他過去。

  看著母親明顯凸起的肚子,毗伽心中五味雜陳。

  他原本設想過自己的心情:憤怒,外加一點點恥辱感帶來的說不清的情緒。可在看到端坐在那里的圣人時,就如同老鼠見了貓,什么勇氣都煙消云散了,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甚至有抑制不住的想顫抖的感覺。

  很多人喜歡吹噓自己如何英勇,如何充滿男子氣概,但當他真正面對死亡的威脅時,真實的表現會令他自己都難以想象。

  怎么會這么慫?

  “娘親。”毗伽挪到廉氏面前,感覺才稍稍好受了一點。

  廉氏輕嘆了口氣,低聲道:“再娶個新婦吧。”

  毗伽低頭不語。

  那一邊,邵樹德繼續說道:“你作為朕的使者,回趟碎葉吧,看望下汝父。”

  敦欲滿腦子問號。就這事,讓我回去一趟?值得嗎?

  老實說,來長安這段時日,得圣人賜宅,又娶了新婦,見識了很多事情,正在興頭上呢,根本不想回去。

  邵樹德咳嗽了下。

  韓贄會意,走到敦欲身邊,附耳說了幾句。

  敦欲恍然。

  原來是想讓父親上表,請圣人加尊號“建文神武無上皇帝”啊。

  也對,這事圣人只能暗示,不能明著來。

  想想看,你派個欽差過去,堂而皇之要求人家上表,說出去不好聽啊。這事,還是只能私下里暗示。

  敦欲這下知道自己的差事了:前往碎葉、伊麗、熱海三地,私下里傳達圣人的意思。

  另外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接觸西邊各部落,主要是烏古斯、可薩回鶻(非北庭、阿爾泰可薩回鶻)甚至是不里阿爾人。

  烏古斯回鶻若愿來投,可行冊封之事。

  可薩回鶻、不里阿爾人主要是先行接觸,加強商貿。

  “臣遵旨。”敦欲立刻應道。

  雖然不舍長安,但有點事做也是好的。他看得出來,圣人十分重視這件事,并不僅僅是為了面上好看,背后還有更深的政治意義。

  “你父親年前上奏,有葛邏祿部落覬覦汗位,意圖兵變,失敗后投奔波斯。”邵樹德又道:“也不知如今怎樣了。此番西行,不要帶什么東西了,朕會令各驛站準備快馬,你速去速回吧。”

  “遵旨。”敦欲心下一驚。

  他知道這幾年父親的表現很不好,讓很多人輕視了。若非得了大夏冊封,葛邏祿人早就跳出來造反了。能隱忍到現在,已經是僥天之幸——父親心中應當有數,不然也不會識破葛邏祿人的陰謀。

  與敦欲交代完畢后,邵樹德又喚來了毗伽。

  “坐。”邵樹德指了指一張繩椅,說道。

  毗伽撲通一聲跪下,待聽到“坐”這個字時,又暗罵自己昏了頭,于是順勢嗑了頭,然后坐到了椅子上。

  殿內宮人盡皆捂嘴。

  邵樹德也不禁莞爾,道:“廉婕妤都和你說了吧?”

  “臣遵旨。”毗伽連忙起身,聲音微微有些顫抖。

  邵樹德擺了擺手,讓他坐下,道:“此事不算很急,三四月間上疏便是。”

  毗伽又應了一聲。

  邵樹德突然覺得有些無趣,道:“既明白了,就退下吧。”

  難得想給毗伽點事做做,讓他安心在本朝當官,有個前程,沒想到這般不堪。

  他唯一的優點,大概就是妻子比較妙了。

  邵樹德雖然老了,但多年習武,又精于箭術,故練就了一雙鐵手。

  這雙手,不但粗壯有力,而且非常靈活,更兼有一層粗糙的老繭,故無往不利。

  掖庭的宮人們,每個月總要洗幾次床單,每次都能看到明顯的噴濺水跡。

  第一次遇到,真是極品。

  敦欲、毗伽二人很快退下。

  當天傍晚,大諲撰、鄭仁旻二人也奉詔入宮。

  承香殿外,王建默然肅立,心緒復雜。

  作為大封國的使者,他去年秋天就抵達長安了。本以為參加完朝賀便可離去,可誰成想,其他人都收拾行李離開了,他卻被留了下來。

  “大封”就是“泰封”。

  建極元年(901),弓裔在松岳定都稱王,定國號“高麗”。

  建極四年,遷都,改國號“摩震”。

  建極十一年,復改國號“泰封”,改元“永德萬歲”。

  三年后,改元“政開”,今年便是大封國政開四年。

  大封與中朝的關系,經歷了許多波折。

  一開始,因為夏軍拉攏了浿北諸郡的土豪,令其降順,終止了在中朝、高麗間的搖擺,弓王大怒,兩國關系急劇惡化。

  隨后因為鶻巖城尹瑄投靠夏國之事,雙方還兵刃相見了。

  但經歷了這幾年后,弓王似乎認識到了大封國很難在南方還有敵國的情況下,再與大夏爭奪浿北諸郡,于是緩和了態度。

  六七年間,三度遣使入朝,態度十分恭敬。而大夏似乎也對南方的泰封、百濟、新羅沒甚興趣,欣然接待了使者,給予了不少賞賜。

  建極十四年,弓王遣使入朝,請冊封為“高麗王”,被拒絕。

  建極十五年,復請封,又被拒絕。

  使者回去后,弓王問其故,使者答曰:“夏國天子自西域降下德音,言‘久聞泰封王侍中精明果敢,多有勇略,若想封王,非得王侍中親至不可’。”

  恰好彼時王建立功甚多,遭到猜忌,有殺身之禍,便應下了這趟差事,來中原避避風頭。

  但避風頭是一回事,被扣留則是另一回事…

  “王將軍,請隨我入內覲見。”正煩憂間,韓贄走了過來,輕聲說道。

  “好。”王建收拾了下心情,跟在韓贄身后,入了正殿。

  邵樹德正在御案后寫書,見王建入內參拜,便擱下了筆,道:“賜坐,上茶。”

  王建躬身道謝,坐到一旁。

  邵樹德看了他一眼。

  這是個非典型武人,身上文氣很足。

  雙眼有神,身材高大,體格強健,多年身居高位,也有了一定氣度。

  弓裔的那個泰封國,可以說有一半是王建打下的。對陣百濟、新羅之時,他也屢立奇功,威名赫赫,顯然諳熟軍略。

  難怪會被弓裔猜忌!

  立下這般功勞,已經功高震主了。他與弓裔之間,必然要死一個。不是弓裔將他下獄賜死,就是他造反弒君——歷史上是王建弒君成功,笑到了最后,并開創了高麗一朝。

  “貴國使者已攜帶冊書走了。”邵樹德說道:“朕冊封弓裔為‘恭順泰封王’,不管他怎么想,就這樣了。”

  饒是早有心理準備,王建仍然心下大震。

  冊書都帶走了,他這個正使卻不能走,何也?

  “再過個半年,還會有使者從鐵圓(今鐵原)過來,屆時隨行的,多半還有王將軍的家人。”邵樹德又道。

  泰封使者下次過來,就是攜帶弓裔親手所書的《請加尊號表》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話。

  “什么?”王建有些震驚。

  不過很快平靜了下來,為自己的失態道歉。

  “王將軍如此才具,留在弓裔身邊,豈非明珠暗投?”邵樹德看了下王建的表情,暗暗點頭,又道:“更何況,弓裔心胸狹窄,怕是容不得王將軍了吧?”

  王建默然。

  當年他投弓裔,也是存著一番建功立業、封妻蔭子的心思。但隨著他在戰場上的表現越來越好,立下的功勛越來越多,君臣間漸漸就不那么和諧了。

  但他一直隱忍,不想與弓裔當場鬧翻,以至于部下們抱怨沒有賞賜時,他還多番勸解。

  時機不成熟啊!弓裔還未徹底失去人心,此時造反,成功的機會不大,還得再等等。

  但——現在好像不用考慮那么多了。

  王建突然間覺得有些荒謬。

  他拼殺十幾年,綢繆好幾年的種種盤算,在大國天子的一封詔書面前,屁都不算!

  人家想留你,你就走不了。

  “陛下圣明。”王建嘆了口氣,回道。

  “昔年新羅人張保皋、鄭年入徐州武寧軍為將,人皆稱善。”邵樹德觀察了一下王建的臉色,笑了笑,道:“不知王將軍可愿在大夏為將?”

  王建暗嘆一聲,家人都要被接過來了,他能怎么辦?想必弓裔也很樂意把他送走吧?

  “臣——愿意。”王建拜倒在地。

  邵樹德大笑。

  這就是穿越者的惡趣味。

  高麗太祖是吧?我把你留在中原為官,你能怎么辦?朝鮮半島,繼續玩三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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