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要的是長治久安,并形成慣例。”蓬萊殿內,邵樹德擲地有聲地說道。
吃完午飯,大家繼續開會。
現在開始理蕃院體系的厘清,北衙樞密院的官員還不能在,在一旁列席會議。
邵樹德開宗明義,講了兩個原則性要求:一、草原的長治久安;二、制度形成慣例。
其實要求很高。
長治久安的時間要求是多久?十年、二十年內,應該沒有敢叛亂。如果經營得好,三五十年也可以期待一下。甚至于,你的操作十分逆天,可以維持百年的和平。一百年后呢?沒人敢保證。
但話又說回來了,減少叛亂也是很大的成就啊。
幾千人甚至幾萬人的叛亂,朝廷并不難對付。
當年赫連鐸帶著八萬草原騎兵進攻云州,直接讓李克用打出屎了好嗎——老李其實也沒出啥奇招,就帶著五千精兵,直接干挺了最囂張、最能打的一部草原騎兵,大軍鼓噪而進,烏合之眾就散了。
讓蕃人減少叛亂的次數,降低叛亂的人數,那草原形勢就還可控。
“陛下。”已經是理蕃院一把手的楊爚清了清嗓子,道:“草原諸部,不能聯合起來,最好有點矛盾。這矛盾又不能太大,不值得刀兵相見,反而要求朝廷來裁決。如此,則可令朝廷威望大增,立于不敗之地。”
“你有什么辦法?”邵樹德問道。
“臣接手理蕃院之后,查閱諸多典籍,發現如今各部草場只是粗粗劃分,并不精確。牧人之間時有矛盾,有時甚至釀成打斗、仇殺,致人死傷。”楊爚說道:“臣以為,牧場還是劃分清楚一些好,這是他們的命根子,也是最大的矛盾來源,這方面不能糊涂,邊界一定要清晰,哪怕立下界碑。邊界劃分好了,并不能完全消除他們之間的矛盾,總還會有各種各樣的事情。這些矛盾不涉及根本,但時間久了,總讓人心里不舒服,這個時候便是朝廷出面的良機。”
邵樹德點了點頭,道:“楊卿所言甚是,繼續說。”
“陛下,臣建議在草原設流官。”楊爚此話一出,就驚倒眾人。
“如何做到這點?”邵樹德問道。
“陛下,昔年李國昌父子并據二鎮,朝廷立刻召集盧龍、河陽、河東、振武、天德、昭義、忠武諸鎮兵討之,最終大破賊人,國昌父子兵敗,北奔韃靼。再早一些,淄青李師道侵吞鄰鎮,武寧、魏博、滄景、忠武等鎮共討之。這種路數大可以用在草原上,誰越界了,誰侵吞鄰居了,便由朝廷組織大軍,將其剿滅,以震懾其他野心家。”
邵樹德聽了連連點頭。
楊爚說得比較簡單,具體操作起來其實十分復雜。但從藩鎮割據時代走出來的官員對這個是真熟啊。
唐廷的目的不是消滅藩鎮,當時也沒那個能力了。
他們的目的是維持藩鎮間的平衡,并盡可能從他們身上獲取利益——利益很多,比如定期上繳的貢賦,比如藩鎮出兵為朝廷防秋、防冬,藩鎮的士人來長安考學、做官等等。
基于這個目的,唐廷是不會讓一個藩鎮吞并另一個藩鎮的,這從他們很多次的操作中就能看得出來。
逆藩被討平了,平叛的各路人馬大掠一番回家,朝廷也會給這些藩鎮兵發賞賜,感謝他們為朝廷討平逆藩。
而逆藩被打痛了,也會老實一陣子。朝廷借機換上自己人——不管能不能干下去,先換上再說——全面改組這個藩鎮,雖然底層的割據土壤(大頭兵)沒法清除,但至少可以多安穩十年八年。
簡而言之,A藩鎮叛亂,神策軍B、C、D藩鎮平叛。
B藩鎮叛亂時,神策軍A、C、D藩鎮平叛。
C藩鎮叛亂…
如果一起叛,那事情有點棘手了。不過別急,還可以分化瓦解嘛。
中唐以來的藩鎮叛亂和平叛是非常具有喜感的。
平叛大軍打著打著,變成了叛軍。
叛軍打著打著,隨著朝廷一封《許XX自新詔》,又變成了王師。
戰場之上,明明是友軍,但隨著流言的傳播,大軍都把營地隔得遠遠的,防自己人甚于防敵人,實在是因為痛擊友軍的事情并不鮮見。
唐廷玩這一手已經玩得出神入化了,直到黃巢、王仙芝橫空出世,徹底洗牌。
楊爚說這招用在草原上,核心就是不能讓一個部落吞并另一個部落。
某個部落叛亂了,不要緊!朝廷派出禁軍、鎮軍、府兵若干,糾集鄰近幾個部落,一起討平它。
討平之后,給參與平叛的其他部落發賞,讓他們退出戰場,各回各家。
這個時候,朝廷甚至可以深入控制這個剛被暴打的部落,想怎么揉捏怎么揉捏。如果改造得好,完全可以在草原上埋一個釘子,讓他們成為朝廷的打手,下一次帶他去平叛。
這種例子在藩鎮割據中也有。
河北的義武軍(易定鎮)就曾經是朝廷的走狗,被河北人恨死了,視他們為叛徒。經常勾連忠于朝廷的河東鎮,向他們河北下黑手。
所以,楊爚只需簡單說一下思路就行了,具體操作手段,太他媽熟了!
“陛下,臣所說的流官就是干這種事的。”楊爚繼續說道:“草原遼闊,情勢復雜。打仗又短促激烈,勝負立現。如果遷延日久,叛亂部落可能已突襲擊敗好幾個鄰居,吞并了不少丁口,呈席卷之勢。所以,臣請在草原上劃分區域,筑城派官,屯駐精兵,若有事,可立即做出反應。”
“拿輿圖來。”邵樹德吩咐道。
眾人神色一凜,知道圣人對楊爚的意見很重視,甚至有些贊同。
地圖很快掛好。
邵樹德走到面前,仔細觀看。
為什么很多國家都需要快速反應部隊?因為等冗長的軍事動員、物資征集、兵員調動完成時,事情很可能已經不可收拾了,故需要一支24小時處于待命狀態、各種物資充足的部隊,在第一時間投入戰場,介入干預,爭取時間。
古代很難做到這點,而且軍隊的投送能力、運動速度也不行。如果決策時再拖延一下,等大軍出動時,搞不好半年已經過去,黃花菜都涼了。
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在草原核心區域派駐一支軍隊。人數不需要多,夠精銳就行,以盡可能減少物資消耗,畢竟那邊補給不便。
平叛的主體還是各草原部落兵,朝廷派駐的精兵只是起監督作用——當然,該上的時候還是得上,不然會讓人輕視。
“在哪些地方筑城比較好?”看完之后,邵樹德問道。
他心中其實已經有點譜了,但他還想聽聽楊爚的意見。
“一者,可控扼四方,往來方便,行軍快捷。”楊爚說道:“二者,水草豐美,最好能夠種一些糧食,以為持久計。三者,地勢上要易守難攻。如果第三點做不到,以一、二為重。”
畢竟草原大體上非常平坦,想在符合前面兩點的同時,還要易守難攻,有點難了,故必須有所側重。
“楊卿試在圖上指出。”邵樹德說道。
“黑城子既已筑城,且有陛下行宮,可為一地。”楊爚說道。
黑城子在后世額爾德尼召以西七十里,曾經的回鶻衙帳,確實是一個很不錯的地方,當地也確實可以種糧食,而且建極十四年就開始種了。
“阿爾泰山一帶,可覓地建一城。”
這個地方修城駐軍其實很有必要。一者可從北面震懾北庭諸蕃部,讓他們心理上有股壓迫感,別想著逃跑。第二,亦可統合當地的可薩回鶻部落(未西遷的部分),與黠嘎斯人爭奪影響力。
而且,這一帶有個水草豐美的地方,在后世叫科布多,清代漠北三城之一就設在此處。
“回鶻可敦城,可重修,作為一城。”
這個可敦城,并非陰山北麓的那個可敦城,而是回鶻人在克魯倫河流域修建的城池,大致位于后世外蒙喬巴山以西、溫度爾汗以東。
現已廢棄,只留斷壁殘垣。
后世遼國人也看中了這個地方,于是重修可敦城,以為西北路招討司的理所,并遷移各族百姓過來定居,鼎盛時期駐扎了兩萬兵。
“以可敦城為鎮州,軍曰建安。”
“本可敦城,統和二十二年皇太妃奏置。選諸部兩萬余騎充屯軍,專捍御室韋、羽厥等國。”
這個駐軍規模可能有所夸大。因為后世蘇聯在蒙古考古,發現城池并不算大,塞不下兩萬兵。但考慮到契丹人會游牧,可以以可敦城為核心,在一定范圍內牧羊,這就提升了人口基數。
兩萬兵是沒有的,兩萬丁壯可能是有的。
一百年后的契丹人就已經明白,要想真正控制草原,你就必須筑城、駐軍。
事實證明,這是有效果的。而他們沒有駐軍的地方,則興起了阻卜人。
到了滿清時代,漠北草原上更是有庫倫、烏里雅蘇臺、科布多三個駐軍城市,并派駐官員,管理各類事務。
他們比遼國走得更遠,或許是因為國力的差距。
契丹人在南方有大敵,各種資源要優先用在幽云十六州,能在草原上設一個西北路招討司已經不錯了——契丹國主給西北路招討司的任務很明確,無需你們參與其他方面的戰爭,哪怕契丹將要敗亡了,你們也不要過來,守好自己的疆界。
事實上,天祚帝敗亡的時候,西北路招討司的兵真的沒有來,后來被耶律大石帶走了。
“楊卿選的地方都不錯。”邵樹德在地圖上比劃了一番后,贊道。
最西邊的是科布多,中間的是黑城子,東邊還有可敦城,各自之間的距離適中,差不多剛好囊括整個漠北草原。
“就這么定了。”邵樹德最終做出了決定,只聽他說道:“各城可遷移少許漢地百姓過去屯墾,駐軍也無需多,三五千人足矣。但一定要是精銳,漢兵鎮草原,蕃兵戍漢地,這是原則,不能變。”
“每城需有理蕃院、北衙樞密院官員聯合辦公,就近處理各類草原事務。”
“理蕃院設理蕃使一員,總攬諸部民政,由楊爚出任此職。”
“理蕃使之下,暫設梅錄五員。廉祐、偰元助、阿啜、莊約、龍思同分領梅錄之職。阿啜,你去阿爾泰,征發諸部丁壯,覓地建城。”
“偰元助去黑城子,直接上任。”
“龍思同可至可敦城,先把城修起來。”
“磧南、安西、青海諸蕃部,無需新筑城,辦公衙署可就近設在豐、柔、新、庭、鄯等州。其梅錄人選,朕再思量思量。先這么辦理起來吧。”
“臣等遵旨。”眾官紛紛應道。
今日除了確定在距離最遠、最難控制的磧北草原筑城、駐軍、派官之外,還確立了理蕃院的架構。
當然并未全部完成。
理蕃使、梅錄等高級官員有了,下面還要增設類似尚書六部之類的機構,慢慢填充具體干事的職能部門,各類官員要重新挑選、任用。
圣人曾明言,蕃官可出任漢地職務,漢官亦可出任草原職務,因此挑選官員并不會局限在草原各部之中。
慢慢磨合吧。
先把架子搭起來,開始具體辦事。只有先辦起事來,你才知道該怎么增設、裁減部門。假以時日,理蕃院與北衙樞密院這一文一武兩大機構,會慢慢成為實權衙門,將草原牢牢握在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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