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知微深一腳淺一腳地行走在田埂上。
大雨連天,泥土被泡得松軟,若非隨從們眼疾手快,他已經摔倒好幾次了。
饒是如此,靴子、官袍下擺也滿是污泥,看著十分狼狽。
這里是愛州安順縣,大夏王朝的南方邊野之地。愛州再往南,就只剩下驩州諸縣了——這倆州,說實話都不是什么好地方,經常有動亂。
清海軍至今還在這里留了四個指揮六千多人(滿編八千),驩州也留了差不多五千人左右,以彈壓地方,震懾宵小。
但有用嗎?短期內或許有用,長期來看,還是得想別的招,尤其是朝廷還在做一些損失民心的事情的時候——
姜知微很快抵達了碼頭。他看了看腳下,這一片用破磚、碎瓦填出了一塊相對干燥的地,不過經過牛車日積月累的重壓,變形嚴重,積了不少水坑。
姜知微小心翼翼地避開水坑,繼續向前走。
州將廖同快走幾步,護在刺史身側。兩百州兵看著遠處黑壓壓的人群,微微有些緊張,下意識握緊了手里的刀槍。
碼頭上哭聲連天。百姓們踉蹌而行,一批批集中到港口,等待出發,踏上未知的旅途。
愛州連年叛亂,清海軍殺得刀都卷刃了。朝廷震怒,下令將參與叛亂的愛、驩二州百姓流放遼東,發予府兵為部曲。
這本沒什么,不過是換個地方生活而已。問題是,遼東與安南的氣候,簡直一個天一個地,屬于兩個極端,這么多百姓過去,能適應嗎?能活嗎?
朝廷不關心這個問題,中途在登州停靠時,發你點毛衣、氈毯就了不得了,剩下的自己扛吧。
對此,姜知微是有些不忍的。
作為愛州大族,姜氏在這里的根基十分深厚。從他們的利益出發,肯定希望熟悉的本地百姓能留下來,以利于他們發揮影響力。
但很可惜,朝廷拒絕他的提議,堅持要求將作亂之人的家屬發往遼東,取而代之的是江南來的百姓。
新移民么,與姜氏沒有任何瓜葛,他們會自然而然地抱團,成為愛州的新勢力。
這就是姜氏所擔心的地方,故極力反對。
不過反對無效,朝廷已經鐵了心,如之奈何。
碼頭上也有新下船的中原百姓。
他們臉色奇差,眼光呆滯,顯然海上顛簸已經耗盡了他們最后一絲精力,現在沒那個心情想東想西,只想緩一緩。
也有人精神頭還不錯,但在看到荒涼的碼頭之后,悲從中來,低聲哭泣。
他們的祖輩用自己的汗水和生命開發出了江南,結果他們沒法享福,又來到了安南,繼續用汗水和生命來開發新的土地。
怎么那么苦啊!
姜知微走到草亭內坐下,見狀微微嘆了口氣。
州司馬廖煥擦了擦額頭的汗水,道:「使君,這一批共一千七百余戶移民,多來自蘇、常二州,該安排到哪個縣?」
姜知微想了想,道:「都送到長林縣吧,你帶人找地方安置。記住,讓他們聚居,別鬧出什么亂子。」
「遵命。」廖煥應道。
長林縣是愛州六縣之一,本無編縣,位于后世越南清化省靜嘉縣一帶。或許是因為靠近驩州的緣故,長林縣的叛亂比較嚴重,大批人口或殺或流放,空出來了許多地方,多安置新移民了。
「從去年入冬開始,總共來了多少移民了?」姜知微問道。
「實到五千三百余戶。」廖煥回道。
移民船從江南起航的時候,當然不止載運了這么些移民,甚至船只都不止這么多。但他們只統計實到人數,其他不管。
好是最后一批了。」姜知微松了口氣,道:「再多,就接濟不上了。」
移民,不是你簡單拍下腦袋,然后隨便填個移民數字,作為命令發下去就完事了。
事實上,你既要考慮己方的運輸能力,也要考慮目的地的接待能力。甚至于,目的地有沒有足夠的土地可供新移民耕作?要養他們幾年才能從賑濟對象變為征稅對象?當地安全形勢如何?移民逃亡了怎么辦?會不會爆發大規模疫病?等等,一大堆事情需要考慮。
愛州就這個條件,縱然有嶺西、嶺東二道支援,每年的移民上限還是存在的,超過了就很容易出事。
至于為什么說是今天最后一批,那與氣候有關。
從北方南下的移民船,一般在冬春時節,盛行北風,南下比較容易。
從安南北上的移民船,一般在夏秋時節,盛行南風,北上相對方便——如果運氣不好,還會遇上大風大浪甚至臺風,那就看命了。
公允地說,用船只輸送移民是比較合理的。
移民省去了長途跋涉的艱辛,不用大耗體力,中途隕斃。
朝廷省去了絕大部分遞頓開支,因為船只速度快,順風順水之時,一天一夜走出去幾百里,是步行速度的2030倍。
當然,凡事都有兩面。
即便近海行船相對安全,但沉船依然是個繞不過去的話題。每批南下或北上的船隊,都有不幸沉沒的,這就看個人運氣了。
另外,船只維修保養也要錢,給水手開出的工錢非常高昂,這也是筆不小的開支。
但綜合來看,海運移民的優勢是十分顯著的。
速度快、運量大、成本低,而且低很多很多。在過去一年,平海軍的船只分批南下,經明州、泉州兩個中轉港口,抵達愛州、驩州,接送移民,立下了汗馬功勞。
再過一兩個月,聚集在愛州、驩州的船只,就將裝上大批安南罪民,北上遼東,在營口下船。
毫無疑問,這是一條充滿血淚的海上移民通道。
不知道多少人因沉船葬身大海,又或者病死于陰暗潮濕的底艙——船上最忌諱傳染病,病死的人甚至稍有病癥的人,都會被扔進大海,沒有任何猶豫。
「民生多艱。」碼頭上又發生了騷動,清海軍士卒立刻邁著整齊的步伐,前去鎮壓,姜知微嘆息一聲,不忍多看,起身離去了。
二月中旬的遼東依然寒風凜冽。
茫茫雪原之上,一隊騎士策馬而來,看著營地內瑟瑟發抖的百姓。
這些都是來自驩州的安南人。
自幼生長在溫暖之地的他們,分外受不了遼東苦寒的氣候。即便有毛衣、氈毯在身,依然冷得臉色發青。
有那適應不了的,直接大病一場,然后被營地守衛拉到另外一處,隔離開來。
家屬愿意過去照料的,悉聽尊便,只是同樣要被關一陣子,直到身體恢復,看不出任何異樣為止。
安飛虎下了馬,將馬鞭交給一名隨從,步行朝營地而去。
隨從是渤海人,部曲身份,也騎著一匹馬。
安飛虎不擔心他跑。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男人跑了,父母妻兒還在,都不要了?再說了,能帶出來的都是得到了他信任的人,不是什么阿貓阿狗都有機會當侍從的。
「怎么是安南人?」安飛虎走進營地,耳邊便飄來他聽不懂的話,頓時大失所望。
他是暇州海龍縣的府兵,家里已經有了兩戶部曲,一戶渤海人,一戶安南人,故能聽得出那獨特的說話腔調。
「怎么?還挑挑揀揀?」手里端著冊子的文吏 笑了笑,道:「有得分就不錯了。暇州還差一萬余戶部曲,朝廷打算今年就把這事解決了。就為了這個,鄚、蒙、郿、穆、紀等州的折沖府很不高興。如果你愿意等等,把人讓出來,想必他們很樂意。」
「讓個屁!」安飛虎罵了一句,然后轉過頭來。
營房內堆著好多火盆,還抹了幾個火炕,一眾安南人或坐或臥,寂靜無聲。
安飛虎身材頎長,孔武有力。此時穿著一身狐皮裘,戴著熊皮帽,手上則是牛皮手套,臉上還涂滿了防寒豬膏,哈著熱氣。
這樣一幅尊榮,安南人顯然沒見過,看到后下意識有些害怕。
安飛虎繞著人群走了一圈。
鹿皮靴咯噔咯噔響著,一下下仿佛敲在眾人心底。
「我去其他營房看看。」轉完一圈后,安飛虎轉身欲走。
「不行。」文吏伸手攔住了他,道:「按照規矩,你只能在甲字第八號營房內挑一戶人。」
安飛虎勃然作色。
文吏毫不相讓,與他對視著,嘴里還說道:「都是去年秋末過來的,養了一個冬天了,身體應無問題,足可勝任農事。若人人都像你這般挑揀,不亂套了么?」
安飛虎的手已經撫在了刀柄上,良久之后,冷哼一聲,道:「狐假虎威,誰不知道你的根底?老子懶得和你爭吵,跌份。」
說完,他轉身走到火坑邊,拿刀鞘一指,道:「就你家了。四口人對吧,跟我走。」
那是一對年輕的夫妻,外加兩個孩子。
見到兇神惡煞的安飛虎,夫妻倆有些畏懼,孩童更是哇哇大哭起來。
「彭!」安飛虎扔了三套羊皮襖在炕上,道:「穿上吧,別路上被凍死了。」
說完,又皺了皺眉,道:「還差一件孩童穿的。媽的,老子還得拉下臉去找人借。」
一家四口聽不懂他在說什么,只知道這個如同門板一樣高的漢子在生氣,于是愈發小心,妻子甚至捂住了小孩的嘴。
「遇到我,你們就偷著樂吧,祖墳冒青煙了。」安飛虎冷哼一聲,也不管他們聽不聽得懂,自顧自道:「開春后就去犁地,若敢偷懶,定用鞭子打得你們皮開肉綻。」
文吏咳了下,提醒道:「安大郎,他們不是奴婢,只是部曲。」
「行了行了,用你提醒?」安飛虎不耐煩地擺了擺手,道:「死不了人的。」
文吏不以為意。
他這是例行提醒。因為府兵部曲確實不是奴隸,而是百姓,嚴格來說他們只是租種了府兵名下的田地罷了,是佃戶身份。
實際上呢,他們的生活也比奴隸強。可以有自己的財產,且生活還不錯,有的人甚至比在老家時吃得還飽。
嚴格來說,他們是一種有嚴重人身依附關系的佃戶,未得允許,不能隨意離開主家,用農奴來形容更貼切一點。
「走吧,別磨磨蹭蹭了。」安飛虎出了營房,站在外面催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