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蒙蒙的晨霧中,拍岸的驚濤發出隆隆聲響。
幾艘船只在大浪中閃爍沉浮,像是從海底冒出來的一般。郁洲島上的碼頭力工們立刻行動了起來。
邵觀誠正在巡視碼頭聽到動靜后,頂著呼嘯的東南風,艱難前行,登上了燈塔,俯瞰海面。
四艘型制頗大的波斯舶,如同落葉一般在大海中無助地飄飛著。操船水手的本事是值得贊嘆的,他們降下了大部分帆面,死死把控著船只的航向,一點一點向錨地挺進。
及近,又降下了全部風帆,順著海浪緩緩沖進了狹窄的港灣之內。狹窄,意味著周邊有大量陸地,意味若可以削減海浪的影響。
「這就我不坐船出海的原因。」邵觀誠哈哈一笑,轉身下了燈塔。
建極八年二月在北平府完婚后,他又帶著新婚妻子、三泉巡檢使王合的小女兒王氏回了海州,繼續擔任東海令。
到了今年,差不多也有四年了。前幾日,上以齊王邵觀誠出任海州海關市舶副使,官升兩級,為朝廷把控著這個錢袋子。
說真的,邵觀誠有些惶恐。
南北朝時,世人云「廣州刺史但經城門一過,便得三千萬。」說的就是掌控海貿咽喉的地方主官的豪富。
海州固然不如廣州,但也是北地數一數二的大港,每年入港的大食商船不下十五艘,已經有廣州四分之一的規模了。
海關幾乎就浸泡在海量的胡椒、豆蔻、沉香、寶石、珍珠、瑪瑙、玳瑁、鯊魚皮、珊瑚等各色外洋商品之中。從這里輸出的瓷器、絲綢的數量也數不勝數,刺史、市舶使什么的想要搞點錢,真的太容易了。現任海州刺史趙朋望,趙貴妃的堂侄,他幾乎不搞錢。
邵觀誠覺得這很可怕。
圣人難道不知道海州刺史意味著什么嗎?但他仍然讓你來當了,這就說明了很多事情。
你只要把海州地方建設搞好了,提供一個安定、便捷的貿易環境,稍稍撈點錢,圣人不會怪罪,甚至可以說是默許的。
但他居然不搞錢,所圖甚大啊!
當然,邵觀誠也幾乎不怎么搞錢,主要原因是不值得,太麻煩了。
妻子嫁過來時,陪嫁物品數百車。據送親的舅子們說,這些只截止到建極四年。這是什么意思?不太明白。
后來問清楚了,原來是藏才部跟著打仗,得到了許多賞賜,也得到了大量戰利品,王合挑了許多作為女兒的陪嫁物品。
邵觀誠很是無語。
再加上他親王的食邑,以及孺人吳氏娘家時不時送過來的一些財貨,他真的不缺錢—吳氏這幾年開始經營海貿,所獲甚多。
下了燈塔后,邵觀誠來到了衙署。
今日市舶使又沒來上直。他已年近六旬,也是關西老人了,無奈身體不太好,常年告假臥病在家。但邵觀誠很感激他,因為人家為他「保留」著市舶使的位置。
衙門內的大小官吏也明白齊王將來肯定要當市舶使的,因此現在也非常客氣,沒人傻到再玩小心眼。齊王能力固然一般,但身份擺在那里,若將來調離也就罷了,偏偏要接市舶使之職,那還有什么好說的?死心吧,那個位置輪不到自己了,老老實實輔佐人家。
「郁洲浦內值役的軍士來自沭陽縣,初來乍到,或要賞賜酒肉······」有佐貳官員湊了過來,稟報道。邵觀誠接過公函,仔細看了看后,道:「可。」
說完,寫上批注,用上了自己的官印。
「有蕃客欲在島上購地置宅·····」一個人走后,又有另一人上前。邵觀誠看了看,道:「可。」
「六月蕃舶大至,去年就訂了很多瓷器。邢州刺史馮道遣兵將押運而至,
超出了蕃客需要的數目······」「外地客商越來越多,倉庫不夠用了,或需新建······」
「新辟的丙字碼頭被平海軍看上了,他們想要移駐那邊······」「朐山趙使君送來一批綢緞,要求優先售賣他們的綾羅···.··」
「戶部來了一位度支員外郎,要求今年九月前就要把稅款解送上去······」
邵觀誠隨手應付著諸位下僚,不一會兒就處理完了公務,然后找了個舒服點的姿勢:躺平。父親說他是咸魚性子,那就當咸魚好了。
有錢花,有女人睡,有小曲聽,還有各種美食。閑來無事還可外出打獵。就這樣不挺好么?大哥在沙州,殫精竭慮,與回鶻廝殺不休。
二哥去了岳州,總督對湖南的戰事,也是緊張不已。
三哥在牂州,聽聞吃不慣、睡不好,時不時還有蠻獠作亂。五弟在遼東苦寒之地,面對著心思難測的渤海人。
六弟去了蜀中,一邊與大小官僚、粗鄙軍將虛與委蛇,一邊計劃著征討黎、雅間的蠻獠。唉,有時候想想挺慚愧的。一幫兄弟之中,就他最懶散,最漫無目的。
衙門里其實沒多少事可做。他數學很好,火眼金睛,又在海關干了多年,從小小的令史做起,對其中的門道太清楚了,下面人想要在賬目上作假,不是不可能,但被他查出來的風險很大,沒那個必要。
至于新碼頭、倉庫、衙署的營建,都是小事。
邵觀誠可是有營建士「學歷」的,興之所至,自己就給畫圖設計出來了,免費,為朝廷省了不少設計費用。
當然,有時候他懶了,沒興趣,那就交給別的營建士好了—這種官方工程,必須有營建士設計出圖、協助督造。
幾年下來,邵觀誠其實設計了不少項目。如海關燈塔、懷仁縣海堤、朐山臨塘陂、漣水龍興寺等,一開始都沒收錢,后來經人提醒,不能擾亂市場,這才開始收費。
是的,營建士是一個非常不錯的職業。對于考不上進士,同時又有點數學、工學基礎的人而言,真的是條很不錯的出路。
或許無法讓你大富大貴,但過上鄉紳的體面生活卻不成問題,因此還是吸引了不少人學習、報考的。邵觀誠從沒想過靠營建士致富。當初就是興趣來了,隨手一考,就考上了。然后免費給人出圖設計,就當練手,樂此不疲。
他就是這么一個隨性、懶散的人,就是玩。
劉隱剛才看到了邵觀誠。
這么一個年輕的人被前呼后擁,想不注意是很難的。稍一打聽,原來是大夏齊王、海關市舶副使。劉隱可太了解市舶使了。
廣州市舶使原來就是他小舅子在做,撈錢嘛,不寒磣。
邵樹德派親兒子來當市舶副使,定然是監視市舶使順帶撈錢。「那邊圍起來的是什么地方?」劉隱伸手一指,問道。
看得出來,那里本是一片荒地,但被圍了起來,還是奢侈的磚墻。
磚墻內傳出了鼎沸的人聲,似乎有很多人被「關」在里面,吵吵嚷嚷,不知在做些什么。「交易所。」負責將他們送去洛陽的軍將看了一眼,語氣平淡地答道。
「交易所?」劉隱有些不解,但看人家也沒有進一步解釋的樣子,只能壓抑住好奇心,跟著向前走。一起來的波斯蒂人已經鉆進了「交易所」,看樣子是去交割貨物了。劉隱若有所悟,不就是個坊市嘛,還搞得神神秘秘的!
「趕緊走。」軍將見劉隱還在東張西望,招了招手,催促道。一名武夫用力推了一把,劉隱跌跌撞撞向前。
蕃客的船只到海州便停了,駐扎在海州的平海軍一部派了五百名軍士,押送他們一行人 前往洛陽。劉隱暗嘆一聲,心情也沉重了起來。
再回頭看了看家人,他們也是一副惶恐的神色,劉隱就更加難受了,腳步愈發沉重,竟然走出了悲涼的感覺。
「怎么一副慷慨就義的模樣?」軍將在一旁笑了,道:「你死不了,這樣子給誰看呢?」「嗯?」劉隱精神一振,拱手作揖道:「還不知將軍名諱。」
「平海軍都虞候王師魯。」軍將回了一句,然后將所有人引到另一處小碼頭,在此乘坐小船前往對面的海州。
「敢問可是青州王帥之弟?」劉隱問道。
「家兄便是王師范。」王師魯點了點頭,似笑非笑地說道:「現在可有數了?」劉隱的臉色一下子好轉了起來,嘆道:「今上可真是古來少有的仁厚之君。」
王師范一家人都能被赦免,他還怕什么?更何況他搜刮了那么多錢獻給朝廷,怎么著都能買一家人的平安吧?
另者,朝廷派王師魯押送—嗯,護送他們入京,本身就表明了一種態度。想到此處,劉隱差點流下眼淚來。
他的心情,外人無法理解。那種煎熬,那種忐忑,那種后悔,沒有經歷過的人真的難以體會。小船花了半天時間才將所有人都送到了對岸。
劉隱默默觀察,這些固定往來的小船不止運人,大部分時候在運送各種商品。看船的吃水深度再想想大食人的喜好,不用猜了,就是瓷器。
邵樹德—圣人做買賣也是一把好手啊!
如果所記不錯的話,海州本是朱瑾的地盤,其實挺荒涼了,能有十萬人就不錯了。但圣人奪占此地后,苦心經營,花了十余年時光,慢慢將其打造成了一個遠近聞名的大港。
劉隱知道這有多難。
大食商人,主要在廣州交易,去泉州的就少很多了,有一部分會遠航至明州等地,但真的不多。至于去到海州的南海舶、波斯舶,你確定不是迷航?
但他老人家就生生把大食人「騙」到了北地,靠的是什么手段?那個交易所或許是其一,但一定還有別的原因。
劉隱仔細想了想,這才終于有了眉目:載著他們北上的波斯舶船艙內,不就裝著許多胡椒、豆蔻么?大食人逐利而來,你只要給他們提供足夠的利益,他們就會不辭辛勞,四處奔波。
圣人做到了,海州也初露鋒芒。
看著那一輛輛拉著胡椒西去的馬車,劉隱低下了頭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