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照法師從來沒想到,他居然會跑到山里面圣。
明明有皇宮,住啥山里啊?莫非邵圣看透了世間浮華,要皈依我佛?這—現在還不行啊。
昨晚下了一場秋雨,山路崎嶇濕滑。慧照法師與于闐眾僧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抵達了黃傘蓋所立之地。
「方外之人拜見大國天子。」慧照法師口宣佛號,躬身行禮。眾僧一起行禮。
「賜坐,賜茶。」邵樹德吩咐道。
他仔細觀察了一番于闐僧眾,發現是典型吐火羅人相貌,與粟特人類似。都是蕃人,但蕃人與蕃人也不一樣啊。
東北的蕃人,與漢人長相差別不大。
北方草原的蕃人,則有的像,有的不像。如回鶻,典型的黃種人,雖然這會西遷了,與當地人混血之后相貌會有所改變。
陰山韃靼,就非常復雜了,畢竟有個白韃靼族群。西北草原,絕大部分都是白人特征。
但總體而言,西北「白」,東北「黃」,正北白、黃都有黃是主流。畢競歷史上吐火羅人的大規模東遷,是為匈奴所阻。
「朕參詳吐蕃語多年·····」邵樹德突然說道:「從渤海班師回朝的路上,閑來無事,便讀了讀《月藏經》。」
慧照法師一驚。中原天子居然也學外邦語言文字?
「惜學識有限,看得半懂不懂。書中所言法滅故事,也只明白了個梗概。」邵樹德繼續說道:「法師以為,此事可會應驗?」
邵樹德早年就精通黨項語,不過這種語言沒有文字。
后來學了吐蕃語,但他精力有限,學得不夠精深,水平一般。
也曾學過回鶻語,不過半途放棄了,只懂部分會話和少許文字。隨著年齡上升,記憶力減退,已經放棄學習任何一門外語了。
《月藏經》里關于法滅的故事他大概懂了:葉婆那王(代指希臘人)、釋拘王(代指塞人)、波羅王(代指帕提亞人)是三位惡王,趁著佛法衰弱,各領十萬大軍進攻天竺俱閃彌國。俱閃彌國經十二年奮戰,消滅來犯之敵,國君難看王為消弭屠戮兵眾之罪,迎請世上所有僧伽至俱閃彌國。
僧眾都到達后,舉行布薩。會上僧眾們發生爭執,互相殘殺,到天明后全部死干凈了,至此佛法盡滅。
故事挺扯淡的,考慮到成書時間(不晚于2世紀)和成書地點(西北印度某處),應該就是印度人因為經歷了這三個種群的入侵,編出來的。
「陛下,法滅之事,又何止在天竺應驗。」慧照法師一臉哀傷地說道:「《月藏經》中所記之事,其實還有個前言,吐蕃人并沒有譯下來。」
「說來聽聽。」邵樹德感興趣地問道。
「未來某時,僧人不守誠法,入世營利。世人則不信正法,不喜佛僧,故令佛法式微,佛國衰弱,引得外敵入侵。」慧照法師說道。
「原來如此。」邵樹德感嘆道:「倒也不是無的放矢。」
他知道,西域佛國的僧人們擁有中原人難以想象的特權。以于闐國為例,緊伴國王身側的便是五十名常年習練武藝的僧人,佛寺、僧眾的勢力遍布社會各個角落,正所謂物極必反,已經引起了世俗階層的極大反感。
想想看吧,當年邵樹德在綏州處理的三界寺,其僧眾就有各種資產,比如商鋪、磨坊、農田、果園等等,還放高利貸,收不回來債時,直接把欠債人綁回來拷打。
中原的僧人都這么囂張了,西域佛國又是什么樣?說難聽的,稅都不好收。
國王要養官僚系統要養軍,從佛寺那里收到的稅有限,便只能盤剝百姓。百姓能怎么辦?投靠佛寺唄。
再加上僧眾囂張,與貴族爭搶 利益,已經是從上到下都反感佛教了。「于闐國可會法滅?」邵樹德問道。
慧照法師仰天長嘆,道:「僧眾入世牟利,敗壞佛法,恐不久矣。」邵樹德沉默。
這倒和后世的歷史對上了。綠教創立的時間比佛教晚多了,這會才兩百余年,正處于上升期,各個利益階層尚未如同佛教在西域那般腐朽墮落,引起社會各階層反感。他們最后能贏,恰如新興戰勝腐朽,幾乎是必然的。
世間興衰輪回,自有其時。國家、民族、宗教,不外如是。
西域諸國,若沒有外部援助,即便這次能扛住,早晚也要敗落。
「于闐國為前唐藩屬,卻未接受過大夏冊封。」邵樹德說道:「法師一行數百人,獻上的禮物比一般朝貢物還要多,卻未攜帶國書,朕也弄不明白了,于闐國主到底是怎么想的?」
于闐國這個使團—姑且稱之為使團—有幾百人,人數并不少,除了僧人外,還有于闐國的貴族子弟和商人。但一無國書,二無在職官員,身份上屬于標準的民間「文化交流團?」「商業交流團?」「旅游團?」
而他們獻上的禮物,計有:鑲嵌精美玉石的玉帶一根、東河大玉三團、昆侖山玉十團、東河玉五十團、玉裝鞦轡一百具,這是比較有價值的。
另有白氎(di)布(于闐棉織成的細棉布)、牦牛尾、紅鹽、郁金、硇砂、大鵬沙(硼砂)、樂器、刀具等物事若干。
于闐盛產美玉,其器用服飾上多用玉石裝飾,國王的印璽也是玉石制成。團是于闐玉的一種計量單位,但并不代表重量。
歷史上尉遲蘇羅送給歸義軍節度使曹元忠的禮物中,就有大玉一團,重80斤;中玉一團,重42斤;純玉一團,重10斤;玉一團,重8.5斤。
這次于闐國進獻大夏的東河大玉多在80—100斤,昆侖山玉則為40—60斤,東河玉則都在20斤以內。
于闐國經常用玉石與周邊進行貿易。他們曾經用30斤玉從歸義軍那里換來了200匹絲綢,老實說,就這個交換比例,倒爺的利潤會飛起。
他們的玉石資源,好像無窮無盡一般,連帶著周邊勢力手中都有大量玉石。932年,歸義軍向后唐朝廷進獻玉36團。
940年,甘州回鶻向后晉進貢玉100團。942年,甘州回鵲再次進獻玉100團。948年,甘州回鶻向后漢進貢玉73團。
951年,高昌回鶻向后周進貢玉6團,另有摩尼教法師貢玉77團。
難怪后世和田玉資源接近枯竭,實在是這年頭搞得太狠了。
「國主年邁,不便遠行,便令貧道出門看看,方今天下是何年。」慧照法師說道。「自敦煌一路行來,可曾看到了?」邵樹德問道。
「貧道經河西入靈州,復南下,經關中入河南,復又自滑州北上,一路至北平。」慧照法師回道:「聽聞最近數十年中原不太平,兵戈連歲,百姓苦不堪言。而今一路走來,但見瘡痍漸復,百姓自安,偶有小亂,旋即平復。再看郡邑村鄉,不似十室九空的模樣,貧道只能說,大夏圣人是有大智慧、大氣魄、大毅力之人。」
「比之前唐如何?」邵樹德追問道。
「就實力來說,當不遜于前唐初年。」慧照法師答道。
「法師對中原倒是門清。」邵樹德笑道:「聽法師所言,比之前唐初年似乎還差了一些?」「陛下固有大智慧,而今還需做一些大勇氣之事。」
「何為大勇氣之事?」
「前唐太宗李世民不遠萬里,滅高昌國。今又有高昌回鶻據其舊地,殘害商旅,抄掠他國,陛下何不興兵討之?」
「朕若出師于闐國可愿相助?」「固所愿也 「可惜法師并非使者。」邵樹德嘆了口氣,道:「朕欲遣一使團,出訪于闐,法師覺得如何?」「于闐國主定然歡迎。」慧照法師說道。
「但朕總覺得于闐國主對朕有些誤會。」「使者一至,或可消除誤會。」
「若使者攜帶冊書而至,于訚國主可還歡迎?」
「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恰如求兔角。」邵樹德一窒。他大爺的,又跟我說車轱轆話。
「也罷,法師過些時日便回返吧。朕會遣一使團隨行,攜帶冊書。于闐王自掂量即可。」邵樹德說道。說罷,又與慧照法師聊了聊于闐的風土人情,并旁敲側擊問了問高昌的情況,得知高昌的僧眾同樣享有巨大的經濟特權,依附于寺廟的莊園遍布各個綠洲。
不用想了,當初與仆固俊翻臉西逃蔥嶺對面的那部分回鶻人,其國內大概也是這種情況。
當面臨綠教強敵的時候,和尚們難道還這么善財難舍?不知道讓渡部分利益出來,支持世俗貴族整軍經武,對抗強敵?世俗貴族敗了,還可以改信,投靠綠教,和尚們敗了是什么下場,自己心里沒數嗎?
聊完之后,他便讓慧照法師一行人離開了。
同時發出數道命令:
河西道征發百姓、牧人修繕大磧道。沙州大建倉城,以備物資囤積。
河西、隴右二道州兵土團加強訓練,都指揮使隨時抽查,樞密院定期派人巡視。司農寺清查各大牧場牲畜保有量,重點檢查馬匹數量。
召河隴各蕃部酋豪入京覲見。......
戰爭不會立刻發動,但準備還是需要提前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