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八日,捧圣州龍化縣,大軍屯成遠近,威勢驚人。
捧圣州原為阿保機設立的龍化州,其實發展得不咋樣,因為他把重心放在月理朵的紫蒙縣以及條件更好的遼河流域了。
以醫巫閭山一帶為例,阿保機居然種下了大量桑樹,開辟了許多亞麻田,準備大干快上柞綢和白麻布。
老實說,作為一個胡人領袖,阿保機能想到這么搞,也是有點水平的。再聯想到從他祖輩、父輩開始,就學習筑城、冶鐵、種糜子、制作陶器等等,連續三代出高水平的領袖,也是到了契丹該興起的節點了——契丹八部、六部奚幾乎同時脫離回鶻奴役,初始實力也差不多,奚人的草場還更好、更溫暖,最后契丹打敗奚人奴役之,不是沒有原因的。
但就當契丹這只雄雞迎來了朝陽,準備引吭高歌的時候,就被一只強有力的手扼住了脖子,鳴也打不起來了。
邵圣干的都是上升期的政權,殺的都是創業人杰,這可比欺負工代、三代甚至是末期的小朋友們含金量高多了——呢,渤海大氏除外。
捧圣州現在有四萬多人,契丹人最多,但也沒過半,奚人、霫人、烏古人、韃靼人、室韋人、渤海人奴隸不少。
契丹攻滅的部族是很多的。
光折在阿保機手里的就有契丹別部越兀、比沙、于厥等,他們被阿保機攻滅,并入契丹八部。
烏古、六部奚、霫人遭受重創,被迫臣服,變成了契丹的奴部。
又征討大黃室韋、小黃室韋,迫降之,成為附庸。
又屢破渤海,大掠而還,甚至連女真諸部都被他打敗過,俘獲了不少人丁財貨。這是標標準準的草原大汗的崛起路數,勢頭非常猛。
若非歷史上他昏了頭,非要南下幽州,三次會戰被后唐殺得慘敗,損失了太多開國精銳,以至于連西部草原都有心無力的話,遼國又何必與北宋菜雞互啄。
不過,雜七雜八的部落,管理起來也挺費勁,光一個語言就難倒不少人。
還好,遼東一直有種通用語,即幽州官話摻雜了胡人詞匯的變種:漢兒語。久而久之,各族百姓自發選擇了這么一種語言作為日常交流工具,初步解決了問題。「去年時間太短,朕不論。今年正旦之前,各部酉豪都要去捧圣郡王府問安。」行走在田間小路上,邵樹德說道。
「陛下,酋豪們是去北平還是洛陽?」捧圣郡王傅李巨川問道。
李巨川隴右人,曾為韓建幕僚,后在汝州任職,由韓建舉薦擔任王傅。
捧圣州是有主的,即捧圣郡王邵敬同世襲捧圣州都督。此子今年四歲,母余廬睹姑,目前還在北平,由皇后折氏代為撫養。
北平府當然已經建起了捧圣郡王府,但郡王年幼,并未住過去,這間房子甚至被暫借給了六部官員居住。酋豪們面見郡王,其實是要進宮才行了。
「今年在北平,明年就要到洛陽了。」邵樹德說道:「捧圣州往北平,數十里一驛,快馬加鞭之下,旬日內必可抵達。今后永為定例,不得偷懶。,
「是。」李巨川應道。
作為王傅,他現在是整個捧圣州實際上的最高長官,萬事皆可做主。
捧圣州典軍馬景跟在二人身后,亦步亦趨。
馬景是河南人,汴軍出身,頗為勇武。梁軍整體投降之后,馬景輾轉于鐵林軍、武威軍,立下了不少功勞。有這種軍中驍將坐鎮,即便只有千余兵,捧圣州還是安穩的——圣駕轉過一圈后,就更安穩了。
「捧圣州可還缺什么?」邵樹德走到一條水渠邊,找了個陰涼處坐下,聽著潺潺流水,看著郁郁蔥蔥的麥田,倒是十分愜意。
草原上的城池,都建在河流旁邊。因此,城池周邊就是上好的農業地帶,因為有水源灌溉農田。再遠一點,沙埠、沼澤以及稀疏的樹林點綴在草原上,一般而言就放牧了,七圣州基本都是這個模式。
麥田周圍開辟了一些果園,阿保機時代遺留下來的產物,夏人接手后,打理得更好,邵樹德剛才就嘗了一些李子,味道非常不錯。
果園還有另外一個用處,那就是遮擋秋冬的狂風。
遼澤并不缺水,但還是有許多沙埠,一旦被大風揚起來,非常影響農業生產。
另外,七圣州北部的山脈之中存在著很多豁口,深秋之后,北風大起,如果沒有樹林遮擋,好不容易積累起來的有肥力的土壤也會被吹走,同樣影響農業生產。
阿保機還是有點門道的,雖然他很可能只是誤打誤撞。
「陛下,什么都缺。」圣人都這么說了,李巨川豈能不抓住機會,立刻說道:「經學生很缺,無法教化百姓。各色工匠也不夠,想打制點什么器具都很麻煩。將來郡王就藩之后,王府這缺那缺的,委實不好看。」
「這個…」邵樹德說道:「李卿列個條陳上來,朕督促中書辦理。」
邵樹德還是很愛自己的孩兒們的,涉及到這事,他立刻重視了,一口答應。
隨后,他又問道:「李卿家人在隴右?關西?還是洛陽?」
「陛下,臣家數十口人,皆在捧圣州。」李巨川答道。
「陛下,臣家十余口人,也在縣里。」沒人問馬景,但他還是湊上來說道。
邵樹德動容,道:「朕過迎圣州、保圣州,很多官員都沒把家搬過來。只在這邊弄了個宅子,請了些仆婢,再納一二胡女聊解苦悶。觀其作為,都沒打算于此久留。李卿、馬卿扎根于此,甚好,甚好。
為了輔佐自己兒子舉家搬過來,這份情義相當不錯了。
「捧圣州亦是王土,在哪安家不都一樣么?」李巨川笑道:「如今很多華夏正州,在古時候多半還是羈縻地,若無先輩披荊斬棘,篳路藍縷,羈縻地永遠成不了正州。臣是捧圣郡王傅,如果臣都不做出榜樣,王府僚屬、軍將們又怎肯在此安家?」
邵樹德聞言連連嘆息。就本心而言,誰不愿意住熱鬧繁華的大城市呢?邊塞苦寒之地,安全都是個問題,生活更談不上便利。
生病了,能請到好郎中嗎?
子女教育,有好的老師嗎?
想看些書,到哪里去買?
出了門,街道可一眼望到頭,入目所及,永遠是那幾家店鋪,貨物都不帶變的,永遠是那些人,一代代子承父業,生活仿佛凝滯了一般。
他知道,很多人其實是把七圣州當做升官的跳板,打算把握住這個缺乏競爭、升官較快的捷徑,先把品級問題解決了,然后再想辦法調回內地。
像李巨川這種人,還是太少了。
當然,他們也得到了收獲。至少邵樹德記住他們了,將來一定會有這樣那樣的好處,這是難以估量的。
另外,李巨川、馬景的家族,定然也會成為捧圣州的土豪,這是必然的。幾代人經營下來,就是一個邊地豪強了。
麟州折氏、楊氏,就是這樣的邊地豪強。楊氏原本還是書香世家,現在允文允武,文武兩方面都有人才,已經是新朝的頂級豪門之一。
有得必有失,說的便是這般事了。
「卿等之心朕明矣。」邵樹德說道:「若有知交好友,愿來捧圣州的,可一并喚來,朕記得你們的付出。
李巨川、馬景二人拜謝。
沒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圣人說記得你們,將來要給好處,那就大大方方收下。
唐人并不諱言利益,夏人同樣如此。
七月初二,禮圣、奉圣、忠圣三州官員、豪及永安宮宮監、萬戶、千戶們紛紛抵達。
邵樹德沒有與他們多廢話,直接閱兵、狩獵、飲宴三件套走起。
閱兵是為了宣示軍威,這是草原人最能聽得懂的語言。
從渤海班師沒有走營州,而是橫穿七圣州,本來就是聽聞當地民心浮動,過來壓陣的。閱兵是最直觀的了,往往能消滅很多不該有的小心思。
狩獵可以考校酋豪們帶來的隨從、子弟的本領。
既然要收其勇士,那么自然要好好考校了,宮廷衛士、銀鞍直也不是什么垃圾都收,至少水平要過得去吧。
飲宴則是增進感情的階段。
完成了前面兩部分之后,酋豪們一方面受到震懾,野心收斂了起來,一方面有親族子弟跟著圣人走了,有利益牽絆,最后再直接增進和他們本人的關系,往往能事半功倍。
不要小看個人間的情誼。
在中古時代,首領的個人意志是非常重要的因素,有時候能抵消部分利益沖突。乾隆征新疆,打緬甸、大小金川,從國家角度而言虧出血,朝野內外反對聲浪幾乎直沖天際。但他就是憑借個人意志強行推動了,和緬甸的仗打得并不好,甚至可以說難看,與戰敗也差不多了,但就是不怕虧損,就以個人意志強行推動,花費九百多萬兩白銀,戰死病死諸多大將,最后讓緬甸剛剛吞并的暹羅復國,割讓了西雙版納等地區,強行打斷了這個東南亞小霸苦修無數年等來的上升國運。邵樹德與蕃人酋豪們的情誼,還是維持得相當不錯的。他在各個部落間,也流傳著各種正面光輝形象,這種形象還能遺澤子孫后代,至少兩代人不成問題。
繼任國君,如果能繼續他的工作并深入下去,大夏北部邊患將小到一個可有可無的程度。甚至可以反過來利用他們的人力物力,在其他方向上開拓進取。
乾隆能調集兩千索倫兵、一千錫伯兵、一千衛拉特蒙古騎兵去打緬甸。
李世民甚至能從印度河流域搖來人,萬里迢迢去打高句麗。
這都是很好的例子。將來征西域,邵樹德還能用得到契丹人、女真人甚至是渤海人。
宴散之后,邵樹德又得到消息:飛龍軍北上,尋得一處霫人牧地,斬首兩千余級,俘一萬五千人、牛羊馬駝十余萬。
阿保機聞訊,倉皇退走,耶律轄底象征性追了一番便退兵了。
邵樹德讓梁漢颙抓住機會,痛打落水狗,爭取敲掉阿保機更多的附庸勢力。
至于其他的,他也懶得管了。
渤海舊地、七圣州先休養生息一番,如果阿保機還持續騷擾,早晚會露出破綻,將來再給他來個犁庭掃穴。幾次下來,得不到好處的附庸部落便會離其而去,勢力不攻自解——如果他知機,這會便該逃了。
七月初五,圣駕離開捧圣州,花了十天時間,抵達了護圣州西密縣,也是七圣州之中,唯一一個沒有奉詔覲見的藩王封地。因為邵樹德要親自來見一見他的孩子,已經就藩的奉圣郡王邵端奉——他也是大夏至今唯一一個實封且之藩的藩王了。
分封子孫,他原本是有些抵觸的,甚至至今還有些想法。
此番護圣州之行的觀感,將直接決定未來的決策:到底是加速還是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