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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游刃有余

  內務府的人很快忙活了起來。

  附近很多部落也派了人手過來幫忙,邵樹德信守承諾,按日給糧—糧食自然由龍原府支付了。

  當他站在高處,俯瞰一片忙碌的工地之時,不由自主地生出感慨:若此地永無戰爭,到處一片祥和,會創造出多少財富?

  嗯,持續用兵三十年,攻滅藩鎮無數的邵樹德,居然是和平主義者。

  河岸碼頭、加工廠房、地面倉庫、地下冰窖、辦公場所、員工宿舍、食堂廁所一片片區域被規劃出來,圖紙畫了一疊又一疊。

  內務府聘用的數學生跟蹤整個捕魚過程,估算產量,確定人員、物資的用量。營建士親自操刀設計,確保在同等質量的情況下,成本最低。

  州一級才有的工學生已經開始琢磨生產工藝:是像靈州那樣挖池子大規模腌火腿一樣好呢,還是使用傳統的木桶腌制工藝?

  邵樹德發現干這類事越來越得心應手了。早年播下的種子,現在一個個結出碩果,開始提供幫助了。這些學生,就是自己的「工具」,在江山這張紙上作畫的工具。

  非常好用!

  八月十九,邵樹德離開了駝門河口,返回鹽州視察船坊。

  如果說渤海國除了城市、田地之外,還有什么值點錢的資產的話,大概就是東京、南京的造船工坊了。

  工坊之外,還有大量精通航海的水手、商人。其實這也是資產,而且價值頗高。

  船艫司的馬萬鵬七月底就來了,在工坊內轉悠了兩旬后,給出了一份簡短的報告:龍河浦船坊有官員、工匠、學徒二百余人,經驗較為豐富,可堪大用。

  另,船坊內還有三艘船只在造,即將完工。「這三艘船,是渤海使團的?」邵樹德問道。

  「正是。」馬萬鵬答道:「最遲明年春,他們將派出一個四百人的使團前往日本。」「他們也真是拉得下臉!」邵樹德嗤笑道:「熱臉貼日本的冷屁股,有意思嗎?」馬萬鵬亦笑:「日本人每次都裝模作樣,贏了面子,輸了里子。」

  渤海人在與日本的交往中,并不是每次都居于平等地位,而他們也確實很能放得下身段,并不在意這些「小節」。

  文王大興三十四年(771),渤海青授大夫壹萬福率325人訪日,日方認為渤海國王的表文太過無禮,不夠尊重日本天皇,于是責問之,并退還國書和信物。壹萬福「再拜據地而泣」,當場修改表文,道歉,日本才滿意,并回賜了大量日本本地絲綢—主要是美濃施。

  大興三十六年(773),渤海國使烏弗須訪日,日方以「所進表函,違例無禮者」,「不召朝廷」,令其「返卻本鄉」。又考慮到「涉海遠來,事須矜憫」,賜了部分財物錢糧,讓他們回家。

  大興三十九年(776),史都蒙訪日,祝賀光仁天皇登基。他們未按規定路線登陸,遭到了日方斥責,但因為是祝賀天皇登基,看在心誠的份上,捏著鼻子允許他們登陸。

  隨后多年,渤海經常派使團赴日,日本人稱其「慕化入朝」,屢屢挑剔渤海進獻的國書言辭不夠恭敬,來使身份不夠高,以及登陸路線不對等等,但基本每次都回賜大量禮物,渤海人不重面子,得到了大量里子,收獲頗豐。

  渤海二百年國祚,平均六年一次官方使團,民間商團就更多了他們的航海技術,大概也是這么鍛煉出來的。

  「渤海商品,在日本很暢銷嗎?」邵樹德問道。

  「毛皮、藥材,還是很暢銷的。還有率賓之馬,極受日本人青睞。不過渤海人很狡猾,很少賣母馬過去,即便公馬,也要去勢。」馬萬鵬說道。

「渤海枉作小人了。」邵樹德搖了搖頭,道:「日本人根本就沒有培育馬種  的意識。」

  說完,補充道:「與日本、新羅的貿易關系,要盡量維持住,并適當加大貿易量,盡量收白銀,看看能從日本那里榨出多少東西來。」

  「陛下,臣只管造船。」馬萬鵬囁嚅道。

  「哈哈。」邵樹德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也是,這事朕來安排。」

  日本對中國的貿易,總體而言處于逆差狀態,需要輸出貴金屬來平衡。邵樹德想榨一榨他們的潛力,看看能弄出多少白銀。

  如果日本因為白銀大量流失,導致市面上銀根緊縮的話,他們就會想辦法尋找白銀,或者關閉貿易。邵樹德想試一試,看看他們會做出何種選擇。如果是前者,那就太好了。

  巡視完船坊,他便離開了鹽州,返回慶州宮殿處理政務。

  渤海人以穢貊故地為龍原府,領慶、鹽、穆、賀四州,治慶州。

  也就是說,東京其實是高句麗人的「龍興之地」。渤海人將其設為東京,意味深長,或許有鎮壓、融合高句麗后裔的目的在內—當然,也只是目的之一,更大的目的還是為了與日本、新羅的海上貿易。

  東京城的規模不算大,周長不到六里,城外有護城河,城內有宮殿。

  從地望上來看,東京城地處平原,遠山環繞,駝門河從城西數里處流過,渾蠢水(琿春河)自城東十余里外流過,在東京城南匯入駝門河。

  東京宮城有三座宮殿,入城就是最大的一座。與上京一樣,殿名「太極」,邵樹德此時就坐在里面,批閱奏折—大部分宰相們自己就處理了,但還有一些需要他來最終決定。

  李嗣源率天成軍抵達饒州后,與危氏兄弟連番大戰,屢破賊軍。

  就在七月底,余水之戰打得危全諷、危仔昌二人抱頭鼠竄,斬首近萬,俘八萬余。危全諷帶著親兵狼狽逃回撫州。夏軍兵臨城下之時,無奈出降。

  危仔昌單騎走免,逃往江東,據說已被錢镠收留。八月中,大軍攻克了空虛的信州。

  此戰過后,李嗣源在江西大名鼎鼎,威震八方。吉州刺史彭玕大懼,暗地里勾連馬股,意圖自保。

  虔州刺史盧光稠與潮州劉巖罷戰,整修城池,積蓄兵甲。劉巖不計前嫌,派三千潮州兵前去助戰。袁州刺史彭彥章是鐘匡時的親信,連連遣使至洪州,詢問該如何應對。

  鐘匡時現在也發現,雖然打退了楊吳的進攻,但卻引來了一頭更大的猛虎,實在頭疼。他其實有點想投降了。

  夏主仁厚。事已至此,以節度使的身份,舉兩州之地而降,亦不失上賓之位。

  周德威、李嗣源二人,實在太生猛了。尤其是后者,以一萬晉兵,打敗了信州、撫州九萬聯軍,這還是人嗎?

  邵樹德看完之后,令李嗣源移鎮撫州,為撫州防御使,伺機進討吉、虔二州。又令周德威自江州南下給予鐘匡時壓力,配合聽望司的勸降工作。

  其實,比起打勝仗,周德威、李嗣源二人經受了考驗才更讓他欣喜。

  江西多年未曾打仗,最近三十年又接納了大量來自河南、淮南的移民,戶口大增,拿下來之后,朝廷也多一處稅源。

  甚好,甚好!

  南邊打得好,他在東北才更加游刃有余。

  八月底了,渤海諸府州迎來了收獲的季節。

  剛剛擺脫了戰爭的百姓們也顧不得什么了,悶著頭開始收割水稻、小麥、糜子。完顏休等人來到龍原府時,看到的便是這么一副熱火朝天的場景。

  「可真是塊肥地啊。」靺鞨人貪婪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心底的沖動差點壓制不住。說實話,有種地的路子,誰還愿意漁獵啊?

  渤海人太過可恨,一路把他們趕到了黑水兩岸,養豬都養不利索,更別說種地了。「夏主讓我們退兵,卻又不給好處,這怎么行?」

  「本來我還沒什么想法,可一路走來,上京、中京、東京這些好地方,看得我眼都花了,怎么著也得給咱們一個吧?」

  「那個沙陀人最可惡,在鐵利府斬了我侄兒,說他作亂。呸!我們作的渤海人的亂,關夏人屁事!」「沙陀史建瑭,我也早看他不順眼了。打仗像個娘們一樣,先派老弱在前面當誘餌,然后發動埋伏。老子最恨這種人,打仗都不好好打。」

  「沙陀人能拉出好幾萬兵馬,怎么著也是一方大豪了,為何聽夏主的話呢?若我有五萬精兵,敢殺到洛陽去。」

  一幫人吵吵嚷嚷,完顏休聽得頭大。

  夏主讓他回去召集各部首領到龍原府覲見。他當天就奔回了東平府,結果發現夏兵比他來得還快,沙陀人到處都是,火速平定了鐵利府的叛亂,隨后兵發東平,大肆驅殺。

  渤海人見到他們,簡直跟見到親爹一樣,紛紛打開城門,提供補給,甚至還征發丁壯,跟著他們一起鎮壓轄區內作亂的部落。

  夏人似乎有點分寸,矛頭主要對著作亂的內遷部落。但殺得性起之時,難免收不住手,連「友軍」黑水五部一起打了,造成了一定的死傷。

  被這么一搞,黑水諸部聞風而遁,聚集到了北海(湄沱湖)一帶,打算抱團對抗夏人,并討個說法。完顏休抵達安遠府郿州時,老實說有點灰頭土臉,遭到了很多人的責難。

  他們覺得完顏休在夏國當了官,看不起老兄弟了,產生了隔閡。還有人更直接,覺得他出賣老兄弟了,想要殺了他。

  甚至于,就連他自己的氏族,也有很多人不理解。

  若不是以往還存著些威望,這次真的要無功而返—好說歹說,黑水三十姓之中,只有十余姓派了使者跟他南下,看看夏主有什么話說。

  形勢有點嚴峻啊!完顏休擦了擦額頭的汗,看著馬兒休息得差不多了,便準備招呼眾人繼續上路。「快看!那是什么人?」有人指著驛道上迎面走來的一群人,驚問道。

  完顏休一愣放眼望去,卻見數千男女老少被綁著雙手,跌跌撞撞地走在路上。看他們的模樣、裝束,這是內遷部落啊。

  事情要糟!完顏休心中起了不好的感覺。

  果然,跟著他一起過來的使者們呼吸漸漸相重起來。任誰看見自己的同族被這么對待,心中都會激憤。

  「嗖!」一箭落在他們前面數步之處,箭羽兀自震顫不休。

  「別輕舉妄動,不然把你們一起抓了。」一騎遠遠奔來,用濃重的關西口音警告道。

  完顏休攔住了其余人的躁動,單獨上前,道:「我乃落雁軍副將,敢問這位兄弟,押著這么多人去何處?」

  「落雁軍?回鶻人?」騎士驚訝道:「不像啊!」

  落雁軍的前身是屬珊軍,后來編入了大量渤海國招募的熟蕃、生蕃,甚至還有一部分契丹、奚人,但總體以述律部的回鶻人居多—說是回鶻人,但他們世代與契丹迭剌部聯姻,很難說到底是回鶻還是契丹了。

  「他們在龍原府作亂,已為銀鞍直擊潰,圣人有命,俘眾連同家人,一并發往沈州,貶為部曲。」騎士警惕地看了完顏休一眼,吃不準他是靺鞨人還是回鶻人,也吃不準他會不會幫這些人出頭。

  「總共抓了多少人?」完顏休問道。

  「一兩萬還是有的。」騎士說道:「沒參與叛亂的,仍為百姓。」說著說著,他稍稍退后幾步,并隱蔽地朝遠處的同袍做著手勢。很快,兩百步卒從后面趕了上來,手持步弓,遠遠看著他們。

  「別輕舉妄動!」

  完顏休又用靺鞨土語強調了一遍,然后帶著所有人遠離大道。押送隊伍緩緩通過。

  每一個路過的夏兵,都下意識瞄了他們一眼。

  完顏休盡量用平靜的目光與他們對視著,同時用土語解釋道:「都是殺人不眨眼的禁軍士卒。渤海國都讓他們滅亡了,大家不要亂來。」

  眾人沉默。

  良久之后有人忍不住說道:「若幾十年前,渤海兵還能看看,但現在早不成了。打敗渤海,說明不了什么!」

  不出意外,他的話得到了很多人的支持。

  完顏休長嘆一聲,道:「你們會后悔的。中原殺了一百五十年了,怕是比當年的唐軍還厲害,你們覺得有唐軍強嗎?」

  「唐軍怎么樣,我又沒見過。」

  「都多少年了?當年的唐軍骨頭渣子都沒了,活人還能被死人嚇著?」完顏休緊鎖眉頭,不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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