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野上萬馬奔馳,好不熱鬧。「嗖!「邵樹德一箭射出。
灰色的野兔蹬了蹬腿,倒地而亡。
鷹隼鳴叫一聲,抓住了另一只兔子,撲簌著翅膀落了下來。軍士、酋豪們飛快奔了過去,將獵物抄起,獻于邵樹德馬前。
「此箭太毒,用之不武。「邵樹德看著種彥友手里的野兔,搖了搖頭,道:「勇士,還是應該錘煉技藝,烏頭箭這種小道,不用也罷。」
本來興高采烈的黑水靺鞨酋豪們臉色落了下來。
蠻人,就是這么直爽,不懂得隱藏自己的情緒。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不喜歡,雖然不是每個人都這樣,但確實是一種普遍的風氣。
使用烏頭毒箭,是黑水靺鞨、渤海人的拿手好戲,殺人、捕獵時經常用。此時被邵樹德一說,臉上掛不住,微有惱意。
「完顏休,你可是不服?」邵樹德哈哈一笑,從馬背上下來,問道。
完顏休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拗不過心中那股氣,道:「便是不用毒箭,也沒人比得過我。」「元行欽。」邵樹德笑道。
「末將在!」
「和他比比。」邵樹德說道:「誰贏,朕這把弓就歸誰。」說完,讓儲慎平取來一張步弓,接過后晃了晃。
少府打制的名品,自然不凡。元行欽看了還沒什么,完顏休眼睛都亮了,躍躍欲試。于是射鹿子開始。
二人各拿了把一石七斗的步弓,披上鐵鎧,以八箭為限,射六十步外的草人。「嗖!嗖!」戰場上滾出來的武夫,射箭突出一個快字。
在完顏休瞄準的時候,元行欽已經刷刷射出兩箭,皆中。
完顏休深吸口氣,不受干擾,慢慢射,連出三箭,竟然沒有脫靶,全中。
邵樹德摩挲著下巴上的胡茬,低聲說道:「黑水五部偏處苦寒之地,性情暴烈,素以養豬、捕魚、打獵、采集為生,箭術確實不錯。將來平滅渤海之后,黑水靺鞨三十姓,你覺得該如何處置?」
「陛下,或可將其遷往各處,分而治之。」陳誠說道:「渤海境內亦有大量黑水靺鞨部族,人數比北邊的黑水五部加起來還要多。這些人渤海國其實一直沒真正統治過,陛下若想編戶,恐怕得費一番力氣。」
簡而言之,渤海國北半部分領土,包括他們的上京在內,不是充話費送的,而是連續幾代人不斷「北略」,從黑水靺鞨手里搶來的。
「北略」的過程當然很殘酷,那就是黑水靺鞨的一段血淚史。很多部族不得已臣服渤海,一百多年下來,有的被吸收消化,融入粟末靺鞨的主體,成了「渤海人」,但大部分依然保持著傳統的生活狀態,并未被同化,且屢有動亂。
渤海國為防他們與遠躥北方的黑水五部勾結,在國內反復遷移這些部族,如今多分布在該國東部、北部的各個府州,住得比較分散。
邵樹德了解后,對渤海國的同化能力很是吐槽。二百多年的國家了,連腹心之地的靺鞨近親都沒同化,浿水以北的黑水靺鞨、高句麗后裔,以及當初遼東半島上的高句麗人同樣未被同化。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大哥不笑二哥,唐廷在這方面做得也不咋樣。遷移到淮南的高句麗人基本同化了,融入了漢族。
關中、洛陽一帶的突厥人、粟特人勉強也算同化了。
但淮西的突厥后裔、昭武九姓卻以放牧、打獵狀態一直保持到了安史之亂,也是離譜。幽州就不說了,部落黑戶一大堆。
很顯然,唐廷在同化方面做得比渤海強,但也不夠好。他們更像是擔心胡人在邊塞叛亂,于是遷移到中原腹心之地,以為這樣就沒事了。
但遷移后的配套工作一直沒能跟上,比如給胡人移民解決生活上 的困難,鼓勵他們改變過往的生活生產模式,學習漢文化等等。這些工作做得少了,效果自然就很差。
本來呢,即便唐廷不做這些工作,只要時間夠長,潛移默化之下,這些胡人終究還是會被一點點同化。問題是安史之亂爆發了,中央對地方失控,事情就復雜了。
「渤海境內的黑水靺鞨,想辦法編戶齊民。」邵樹德說道:「黑水五部,以懷柔羈縻為主,可與之互市,但不許南下。」
開什么玩笑,渤海幾代君主好不容易北略,拓地上千里,將黑水靺鞨驅趕到了黑龍江、松花江流域,難道再把他們請回來?
遼國就曾經犯過這個錯誤。把大量女真遷移到了更溫暖、更富裕的遼東、遼西,讓他們有了更充足的資源繁衍人口,簡直匪夷所思。
「陛下英明。」陳誠拱手道。二人說話間,比試已經結束。
元行欽、完顏休二人都是八箭中七,但元行欽射得更快,只用了不到一半時間—一戰陣之上,根本沒那么多時間給你瞄準,往往抬手便射,靠的是感覺和肌肉記憶,這是軍人擅長的技能,元行欽射得快很正常。
「兩位無分軒輊,朕倒是為難了。」邵樹德故意沉吟道。
「陛下,兩位勇士都是八箭中七,不如都賞?」陳誠明白了邵樹德的意思,建議道。「也罷,既然陳侍郎這么說了,就都賞吧。「邵樹德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儲慎平又拿來一張弓。
其實還有幾匹柞蠶絲織成的布,渤海特產,一并賞了下去。
「劉仁恭家眷,那個盧氏、李氏不錯,朕都眼熱,便宜你們了,一會下去一人挑一個。」邵樹德又拍了拍二人的肩膀,狀似痛惜地說道。
「謝陛下賞賜。」元行欽躬身行禮。
女人、財物、兵器,他不缺,他在乎的是在圣人心中的印象,這才是前程的最大保障。
完顏休不太懂中原規矩,愣愣地站了一會,在別人提醒下,恍然大悟,當場跪了下來,砰砰磕頭,道:「臣聞陛下慷慨,初還不信,今信矣,謝陛下賞賜。」
邵樹德大笑,親手將他攙扶起來,道:「黑水三十姓,前唐之時便屢來朝貢,后為渤海所阻。今大夏新立,黑水三十姓亦是朕的子民。朕最愛勇士,黑水勇士愿為驅策者,徑來見朕,只要真有本事,財貨、官位、美人,要多少有多少。」
「陛下之心胸,卻比那渤海國主強多了。」完顏休真心實意地說道。眾人哈哈大笑。
這蠻人雖然已是落雁軍將校,但莽里莽撞的,竟然把圣人與渤海大氏對比,豈不可笑!
邵樹德一點不介意,道:「朕若沒有這份自信,沒有這份心胸,又怎得如許多的勇士效力?又如何當得天子?如果當得無上可汗?漢人、黨項人、吐蕃人、羌人、回鶻人、粟特人、沙陀人、契丹人、靺鞨人、高句麗人,皆吾赤子。有功則賞,有過則罰,朕不會特意偏袒哪一方歧視哪一方。完顏指揮若能立下大功,亦可來漢地當官,富貴無憂也。」
完顏休回想起一路上看到的漢官漢將的用度,即便是在出征途中,一切從簡的狀態下,依然讓他羨慕不已。
今日只亮了亮箭術,便得良弓、財物、美人賞賜,這不比在家鄉養豬強?
完顏休家有千余口豬,是遠近聞名的富戶,可比起中原富人,這些又算得了什么?那可真是個花花世界啊,搶是沒法搶了,沒那個本事,倒不如為無上可汗拼殺,換取富貴。
想到此節,完顏休又跪下,磕頭道:「陛下,臣家鄉還有親朋十余人。有人力大無窮,角力從未輸過,可為陛下擎旗。陛下且信我,他一個人就能扛,無需傔旗,扛一整天都不累的。有人家貧,至山中獵熊,帶著一根木矛就上了,悍勇無比。有人箭術精絕 ,射獵豺狼虎豹,從未失手。有人擅長山中追獵,幽密樹林,履之如平地.....」
「讓他們來。」邵樹德說道:「怕朕賞不起嗎?」完顏休大喜,叩謝。
旁邊烏延氏的貴人見了眼熱,紛紛上前,要求比試。夏魯奇不動神色地上前,刀已出鞘一半。
邵樹德按住了他的手,走上前,道:「無妨的。朕就喜歡這些真性情的猛士。」
他走到黑水靺鞨酋豪、勇士面前,道:「都是淳樸之人,朕信你們。今日獵到不少兔鹿之物,一會喝酒吃肉。」
酋豪們一聽,哈哈大笑,簇擁在邵樹德身旁,與有榮焉,有人甚至跳起了舞。
儲慎平離開邵樹德身側,走到夏魯奇面前,道:「圣人有言'仁恭之妾羅氏,我見猶憐,賞給夏魯奇了。」」
夏魯奇微微一笑,道:「臣謝陛下賞賜。」晚上自然是一場篝火盛宴了。
酒至酣處,邵樹德也親自下場,跳了一段舞。唐人習俗,高興的時候,有時候就會來一段舞。
社日節喝完酒,即便是宰相,有時候也會與百姓一起跳舞。
這個怎么說呢,有點胡風,與其他朝代的皇帝、官員更多體現威嚴、秩序的一面不太一樣,顯得更追求真性情,一段時期本就有一段時期的風俗,正常。
也是在這天晚上,北風勁吹,烏云密布,一副風雪欲來的模樣。冬將軍要發威了。
邵樹德也不打算在此久留了。得他接見的部分黑水靺鞨貴人,連夜北返,各回各家。
接下來幾個月內,他們將努力串聯,爭取更多的部落支持他們。待到明年開春,大舉南下,配合夏軍夾攻渤海,一舉滅掉這個欺壓了他們百余年的仇敵。
而浿水以北的高麗后國舊地上,也有使者間道奔來,表示愿歸順朝廷。邵樹德接受了他們的降順,并賜下禮物但其他的一概未允準。
他很清楚這些人的心思,無非是想趁著渤海國衰弱乃至滅亡的有利時機,掙脫桎梏,再次獨立。
他們是驕傲的,數百年來,無論是唐廷還是渤海,都休想讓他們真心歸順。撐死了表面臣服,但基層還是要由他們控制。
邵樹德對這種所謂的投降毫無興趣。
明年他還要去平壤轉一轉呢。被新羅侵占的別的地方先不談,至少浿水(大同江)以北的高麗后國三十郡縣,他不可能讓出去。
新羅人,每次都趁著中原有事,一步步向北拱,跟偷雞一樣,占一點是一點,最終成功地將國界推到了鴨綠江邊,純惡心人呢!
八月三十日,邵樹德自扶余府南下沈州,同時降下德音:置遼東道,暫轄沈、仙二正州及奉圣、捧圣、護圣、迎圣、忠圣、保圣、禮圣七羈縻州。
又以秦王邵承節為遼東道巡撫使、州軍都指揮使、遼東行營都指揮使。以參州刺史張全義為遼東道轉運使,負責民政事務。
以營州刺史種覲仙為遼東道學政,負責教化。令沙陀三部二十萬眾東行至北平府,聽候圣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