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十,匯聚到晉陽的軍兵越來越多。
先是佑主力抵達,接著是鐵林軍各部依次到來,三萬多步騎,聲勢浩大,大概是李國昌父子之亂后,二十八年來晉陽周邊第一次出現如此多的外軍。
四月十二,潞州之戰爆發。
廳前黃甲軍指揮副使張萬進強拉壯丁入伍,據城而反。
石嶺關鎮將安元信攻占陽曲縣,大掠周邊。
小校楊元翰糾結了數百州縣土團,據寧武關而反。
除此之外,榆次、壽陽之亂已平息,樓煩軍亂被鎮壓,其余各軍大部投降,局面比預想的好很多,李克用是做出了突出貢獻的。
四月十五,關北道州軍都指揮使氏叔琮率萬余人抵達寧武關,猛攻之。
陰山蕃部數千蕃兵繞至背后,南北夾擊,破其軍,斬楊元翰。
四月十七,邵樹德降下德音:銀槍效義、侍衛金槍二軍合并為清塞軍,以史敬镕為軍使。
以左射、雄威、廳直等軍及嵐石降兵萬余人組建岢嵐軍,周德威為軍使。
同時嚴諭各部:晉王薨逝之后,各軍多有強拉丁壯、招兵買馬之舉,今一切禁絕,各軍即刻點檢詳細兵額,上報朝廷,一應賞賜均按名冊發放,切勿自誤。
粗略算算,如今已有萬勝黃頭、天成、大同、保寧、清塞、岢嵐六支晉系兵馬,實力大體完整,甚至還因為最近一個月的招兵買馬而有所擴充,其實是一個相當大的負擔了。
如果再算上佑國、威勝、橫野、平盧四軍,只能說我去他媽的!
邵樹德真的很努力了,沒想到地盤越大,雜牌降軍越多。河東一投降,數量甚至直接翻倍。十支雜牌的總兵力達到了十六七萬人,還多是經驗豐富的沙場老人,遣散都沒法遣散,就擔心他們造反。
不是說打不贏。主要是一造反,即便沒形成連鎖反應,也必然糜爛一地,你出兵鎮壓,再糜爛一遍。從經濟上來說,虧出血。從政治上來講,也非常惡劣。
歷史上五代王朝,就不太敢動這些降軍。但你不動他,就要做好爆雷的思想準備。
不過邵樹德已經和降兵降將玩了快十年了,本身毅力又很強,一定要想辦法處理了這些降兵,無論是正式收編、戰爭消耗還是別的什么方式。
他打算今年就對佑動手。
之所以選這個目標,因為佑的老底子是梁兵,相對聽話,服從性較好,戰斗力也十分強勁。
最近幾年,因為戰死、老退了一些士卒,丁會在蘄州、黃州、安州等地招募了一批新兵,補全建制。但就整體來說,戰斗力猶存,特別是經歷了易定、成德兩場戰斗之后,比起在蘄州駐守那些年,戰斗力還有所提升,是非常適合的吞并對象。
佑的兵沒有問題,不會作亂,那么將領呢 事實上丁會年紀大了,已經失去了雄心壯志。就在今年,他還上書朝廷,請求撤銷蘄州鎮。朝廷許之,打算用一個爵位來徹底解決掉這個歷史遺留問題。
丁會這些年著意栽培的副手孔勍也對進入禁軍系統非常感興趣。他深深知道,丁會死后,他也不可能當上蘄州防御使,必須早作打算。
楊行密生前暗中遣人拉攏過他,但他不愿背叛丁會。及行密故去,他就更沒興趣投楊吳了。如今河東已降,成德將亡,思來想去,只能老老實實替大夏扛活。
基于這么多條件,邵樹德決定在今年整體消化掉佑一萬多人,時間就在平定河東騷亂之后。
四月十九日,符存審領兵至三交驛,以鐵林軍、佑為主力,拉開陣勢,與安元信帶過來的萬把兵陣列野戰。
安部真正的武夫只有兩千多人,稍有戰斗力的三千上下,剩下的則不堪一擊。
雙方甫一接戰,安軍即大敗。
安元信領兵潰至陽曲,鐵林軍、佑追擊,連攻兩日,安軍殘部堅持不住,再度潰逃。
二十五日,大軍追至石嶺鎮,復破之。
安元信連石嶺關也不敢守了,帶著親隨數百騎一路向東奔逃,于五臺山中被鐵林軍追上,老將徐浩陣斬之。
短短不到十天時間,曾經拉起上萬人隊伍的安元信部,就這么煙消云散了。
符存審部前后斬首三千余級,俘虜四千余人,剩下的潰入山嶺之中,也懶得花費代價去搜尋了——土團鄉夫會偷偷回到家中,安心種地,少數武夫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也會慢慢回歸社會,或充當商人護衛,或給人當杖家,慢慢洗白身份,如果等到大赦的話,直接就解脫了。
這些人,已經不足為患。
四月二十六日,邵樹德帶著飛龍軍、銀鞍直及萬余蕃兵抵達石嶺關。
「河東這幫殺才!」看著關城內僅剩的兩三百老弱殘兵俘虜,邵樹德苦笑道:「都送去北平修宮城。」
說完,親自拉著符存審的手,道:「符卿此番進兵極速,屢破頑敵。若無卿,太原府的局勢還要有反復。」
「陛下。」符存審認真地搖了搖頭,正色道:「此皆陛下天威所致。」
邵樹德一愣,符存審不像是會拍馬屁的人啊。
「陛下一直教導臣要實事求是。」符存審說道:「陛下于金城鎮為晉王操辦身后事,河東上下無不感佩。故月余以來,晉軍大部歸降,只有李克寧、楊元翰、張萬進、安元信等少數人叛亂。更有岢嵐軍周德威主動平叛,殺滅賊兵,力保太原府西線不失,嵐石二州安定。故臣以為,是陛下的風采折服了河東上下,臣等之功不值一提。」
又是一個講政治的武夫!
邵樹德欣然而笑。
這年頭多是只長肌肉不長腦子的武夫,跟好斗的公雞一樣,遇到點講政治的可真不容易。講政治的同時還能有點理想和覺悟的,更是鳳毛麟角。
早年跟隨邵樹德的諸將之中,王遇算是有理想的,可他出身不好,年輕時打打殺殺,也是一只好斗的公雞,結果虧空了身體,英年早逝。盧懷忠也是有理想的,目前來看身體還不錯,年逾五十的他還能領軍征戰。
葛從周這人未必有什么理想,但真的很講政治,邵樹德后面還會給他機會。
如今又崛起個符存審,大夏方面統帥人才何其之多也——他可比五代時名氣極大的符彥卿強多了,一生二百多戰,未嘗一敗。
「陛下,安元信已平,而今只剩張萬進一人。」符存審又道:「昨日潞州來報,張萬進抓了昭義幕府推官郭崇韜,后將其送出城帶話,言愿降,請任為潞州刺史。」
「這是想讓朕招撫」邵樹德冷笑道:「朕不愿意!」
五代風氣敗壞,有一部分原因就是招撫遷就帶來的。
李存勖滅后梁之后,尋又平蜀,不可一世。此時的后唐,也是五代王朝中所轄地域面積最大的一個。
但就是這樣的滔天威勢,晉州小校楊立造反、邢州士兵趙太造反、魏州大頭兵皇甫暉造反…
為什么敢反寄希望朝廷招撫,一步登天是不可忽視的因素。
「招他爺頭!招他娘頭!」邵樹德說道:「給史敬镕、史建瑭傳令,朕不慣著潞州武夫的臭毛病。敢反,就要敢死,全力攻城!另委任周德威為潞州四面行營招討使,岢嵐、清塞二軍及在潞沙陀、吐谷渾諸部兵馬,悉歸其節制,務必拔下潞州,將張萬進誅殺。朕就要讓天下人看看,不要試圖講條件,朕不慣著 他們。」
陳誠聞言,立刻安排信使前去傳旨。
這么硬氣的話,不是每個皇帝都有資格講的。
這是基于實力的講話,也是基于決心的講話。招撫招撫,招到最后,威信掃地,全境烽火,身死國滅。
五月初二,邵樹德抵達了晉陽,從長夏門而入。
一萬蕃兵留守石嶺關、虎北口等地,飛龍軍兩萬士卒分駐晉陽外圍的五座衛城,銀鞍直、鐵林軍、佑跟著入城,保寧軍則遷往城外。
五月初五,晉王妃劉氏、嗣晉王李落落、河東道巡撫使李襲吉等人抵達晉陽城北。
邵樹德遣陳誠出城迎接,將劉氏等人送回晉王府后,自己住進了賀宅。
重回舊地,感慨萬千。
二十多年前,他一度遐想過留在河東,奪取這個王霸基業。但彼時朝廷仍有威望,是不可能將這個根本重地交給他的。果不其然,后來是宰相鄭從說出任河東節度使,沒別人什么事。
比起二十多年前,晉陽幾乎沒什么變化,甚至更破舊了。
邵樹德也沒什么興趣逛,在賀宅內處理公務,接見各路官員。
目前最讓他憂心的是嫡長子邵承節從蜀中發回的奏疏。
二郎攻滅李茂貞后,在過去大半年時間內,他的主要工作就是撲滅蜀中叛亂。不僅僅是李茂貞殘余勢力,還有羌人、蠻獠叛亂,及至上月,亂局才堪堪平息,蜀中粗安。
這些本是預料之中的,不會引起邵樹德的注意。真正讓他遲疑的,還是二郎提出驅蜀兵攻黔中鎮,消滅王建肇。理由是荊南節度使趙匡凝動作遲緩,三月才剛剛出兵,至今只與黔人小戰一場,可謂不痛不癢。
邵樹德對兒子的雄心既喜又憂,但總體是喜。
但他還是有些遲疑,主要是兩件事。
第一件:嫡長子尚未成婚,朱叔宗的女兒也等他好久了,再不回來實在不像話。
第二件:黔中開發程度有限,蠻獠遍地,不服王化。好吧,蠻獠什么的其實真不算事,真正恐怖的是惡劣的原始環境。
嫡長子繼承人不幸染病身故,可乎邵樹德無法接受。
思考良久之后,他終于做出了決定:先把兒子從蜀中喚回來結婚,趁這段時間好好想想。
想到此處,他立刻發出旨意。
同時嚴禁蜀中各軍擅自行動,違令者斬。已經入蜀的義從軍分出一半,據守龍劍諸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