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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見微知著

  裴冠一連在晉陽等待了好多天,都沒有李克用召見的音訊。二十七日,王珂、王郁夫婦又聯袂來訪。

  王珂之妻李氏嘰嘰喳喳,不住地詢問圣人的情況,言語中躍躍欲試,想去北平。

  當年圣人在安邑龍池宮招待過夫婦二人,并留他們住了一段時間。李氏對圣人印象極好,而她也是唯一能讓圣人嚇得落荒而逃的女人。

  王珂聽得臉都綠了,但他寄人籬下,也不敢說什么。更怕去了夏國之后,被王瑤拿捏折辱,他現在是北衙樞密副使,位高權重,王珂只是晉陽小官,兩人的身份地位差太遠了。

  裴冠趁機問了問李克用的病情。

  他的兩個女兒倒沒什么隱瞞,直說雖然能吃能睡,但吃得比以前少了,睡得比以前淺了,精神不振,體力大衰。醫官說是心神劇烈恍惚之下,外邪趁機侵入,積累的內傷又一齊發作,故致大病。

  武夫的結局就是這樣。前一刻還指揮若定,驅使大軍征伐;或者接見各路官員,怒火中燒之下,中氣十足地大聲責罵;或者策馬驅馳,巡視營地,不眠不休。

  但他們的崩潰往往是一瞬間的。提前有預感的話,還可以通過嗑藥來搏一把,沒感覺的話,突然病倒了,幾個月內就嚴重惡化,需要臥床靜養,離死其實不遠了。

  八月最后一天,見還沒有消息,于是裴冠帶著幾個隨從,到大街上逛逛。賀宅所在的位置是汾陽坊,軍校將門扎堆住在這里,市面比較繁華。

  其間規模最大的應該就是糧鋪了。

  裴冠走近看了看,七成是粟、兩成為麥,一成是其他雜糧。他親手抓起一把,問道:「粟價幾何?」

  店家沒說話,幫傭的小廝看了看跟在裴冠身側的軍士,道:「斗粟六十錢。」

  其實不算太離譜。戰爭期間,糧食緊張,晉陽又是純靠外地輸入的大城市,有這個價很正常。

  他記得貞觀四年(630),并州豐收,斗粟三錢。但那是不正常的價格,也可能與錢荒有關,因為那時候朝廷也缺銅錢。市面上呈現銅價極貴,而萬物皆賤的現象,一匹絹的價格也就現在十分之一的樣子。

  另外,河東向來是產糧重地。

  肅宗時王思禮擔任河東節度副使,太原積粟百萬石。

  鄧景山擔任太原尹時,「待上賓惟豚魚而已,取倉粟紅腐者食之,兼給麾下。」

  多說一句,鄧景山不是故意羞辱士兵。因為太原倉儲的糧食實在太多了,有些陳化糧不吃就浪費了,他自己也吃「倉粟紅腐者」,并不搞特殊待遇。

  但事情不是這么做的。你愿意吃苦,當兵的愿意嗎?后來鄧景山被打死了。

  李克用主政河東之后,地方經濟每況愈下。中間有鄭從讜留下的團隊幫著打理,但也只是延緩了下降速度,本質上并沒有太多改變。

  最離譜的是,作為李克用基本盤的沙陀三部、昭武九姓的日子也過得不咋樣。

  劉碘是沙陀人,其妻安氏則出身昭武九姓,然后改嫁給慕容三郎。而這個慕容三郎,則是吐谷渾人,老家在石州,卻是個有田產的。

  這么一對比,就知道李克用這人治政實在是一塌糊涂,也不知道腦子咋想的。

  不過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沙陀三部都沒吃上鐵桿莊稼,而是自食其力,這或許不是壞事。另外一點,可能也與此時北地武風雄烈有關。沙陀人、粟特人、吐谷渾人、回鶻人什么的,沒那個心氣搞特殊待遇,他們也害怕再一次被打回代北。

  「為何不多種麥子?」裴冠奇道。

據他了解,現在關西、河南粟麥并種。總體而言,麥子的播種面積每年都在緩慢提高,粟則日益減少。河東還是粟為主流,與三十  年前一樣,好像一點沒發展。

  「麥子也有,多生于汾、沁之間,就近供應軍需,北輸的少。現在除了晉陽,汾、沁小麥幾乎不輸往他處,那邊快不夠吃了。」小廝說道:「去年開始,李副使從忻、代輸了一批小麥回來,人皆稱頌。」

  裴冠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原來河東小麥多產于南邊那些河谷地啊。多年戰爭下來,那邊看樣子有點繃不住了,糧食產量大大下降。

  陪同他出來逛街的晉軍小校沒有絲毫阻止的意思,讓裴冠有些詫異,這個是能說的嗎?離開糧鋪之后,裴冠并不著急回去,又鉆進了果蔬行之內。

  童子寺葡萄、南街甘棠、臺壁谷美棗等本地特有果類琳瑯滿目——

  貞元年間,晉陽西童子寺種植葡萄,品質上乘,遠近聞名,被列為貢品。北都晉陽大明宮(高歡所建)之昌明門即通葡萄園,這種水果在河東非常常見,與梨并列。

  開元年間,玄宗巡視北都,在晉陽南街見「連理甘棠」。晉陽大街小巷,從汾陽坊到上黨坊,從晉陽宮到水門,大街兩側的行道樹,十之五六是甘棠梨樹。

  臺壁谷在榆次縣,大棗品質極高,非常出名。

  裴冠隨手買了點,遞給隨從和軍士們分享,頓時人人稱謝。賣棗的店家也喜笑顏開,買賣不好做,遇到個主顧不容易。

  「小兒所食為何物?」裴冠眼尖,看到店家的孩子在扒拉午飯,而碗中似乎半是野菜、半是稀粥。

  「不死蘋,在晉祠那采的。」店家說道。

  「小兒正是長身體之際,食蘋能飽腹乎?」裴冠問道。店家有些猶豫。

  「再來十斤葡萄。」裴冠大手一揮,道。隨從立刻挑選果子,付錢,一氣呵成。

  店家嘆了口氣,道:「前陣子傳言要出征。這一出征,糧價定然暴漲。晉祠不死蘋之事,知道的人很多。長于水底,冬日亦不死,食之甚美。我尋思著,多采點蘋回來,少花不少買糧錢呢。不過后來又沒消息了,也不知咋回事。」

  這又是一個勁爆信息!

  裴冠用眼角余光看了一眼,陪同他的晉兵只顧吃水果,根本不在意店家說了什么。「何為不死蘋?」裴冠又問道。

  店家喊了一聲,其妻拿了一把過來給裴冠看。

  這次看清楚了,原來是一種喂牲畜的野菜。其實關西也有,圣人稱之為「四葉草」,長于水中。冬季溫暖之時,可以從河中撈取。但在蕪菁大面積推廣種植后,牲畜冬季不太缺牧草了,去河里撈取此物的人便少了。

  只是他沒想到晉陽百姓還在撈這種東西,而且是給人吃,這就沒法說了。嘆息一聲之后,裴冠繼續閑逛,至賣牲畜家禽的行市。

  河東的牲畜其實很多。

  德宗朝時,李宣遠曾有詩云:「秋日并州路,黃榆落故關.....帳幕遙臨水,牛羊自下山。」牲畜之中,又以馬最多。

  貞觀年間,東突厥滅亡,大量突厥人內附投降,被安置在太原一帶。朝廷又從這些突厥人手里,出錢贖買隋未沒入突厥的中原人口,「男女八萬余口」,皆安置在晉陽左近。

  朝廷又在河東置樓煩、天池、玄池三監,蓄養官馬。

  元和年間,因討王承宗失利,河東僅剩步兵三萬、騎兵六百,河中節度使王鍔移鎮太原,經營年余,「兵至五萬,騎五千,財用豐余。」

  至唐末之時,官牧三監只剩一監,官馬敗壞,但民間養馬日益興起。

  「諸軍戰馬動以萬計。王侯、將相、外戚牛駝羊馬之牧布諸道,百倍于縣官,皆以封邑號名為印自別。將校亦備私馬。」

  河東百姓也喜歡騎馬打獵。

太原人王含,「其母金氏,本胡人女  ,善弓馬,素以獷悍聞。常馳健馬,臂弓腰矢,入深山,取熊鹿狐兔,殺獲甚多。」

  這種濃烈的尚武風氣,民間廣蓄私馬的行為,以及藩鎮割據的動員能力,或許才是胡人打不進來的最主要原因。

  回鶻、突厥、契丹之輩,未必弱到那種程度。只不過中原的「胡風」太盛了,壓制了人家罷了。

  裴冠在馬市看了許久,至一家店鋪門前,問道:「為何不見高大健馬?」

  「都在軍中呢。」許是沒什么生意,店家沒好氣地回道,旋又看見裴冠身后的武夫,立刻改了態度,道:「客人有所不知。自李國昌父子之亂,樓煩監敗壞,河東官馬就沒了。后來晉王重建,也不太行,不得不征調私馬。將校的私馬不敢征,小老百姓的征不得嗎?」

  裴冠有些懵。李國昌父子之亂?這也是能說的嗎?

  不過那些晉兵都在吃梨,根本不管。好吧,或許他們聽見了,但店家說的也是事實,有必要堵人家嘴嗎?晉王自己聽了,可能也一笑置之。

  風氣如此,正常。

  「幕府經常征私馬?」裴冠小聲問道。

  「以前不多,現在多了。」店家滿不在乎地說道:「再征幾年,百姓的沒了,就得征將校、商賈的,咱們這馬市多半也開不得了。」

  「馬都去哪里了?」裴冠問道。

  「這還用說?」店家笑了,道:「與夏人廝殺,沖陣一次,要死多少馬?戰事緊急之時,為了快速增援,得跑死跑廢多少馬?而今年年征戰,再多的馬也不夠耗的。」

  「可有解法?」裴冠繼續問道。

  「先把官馬三監恢復了再說吧。」店家嘆道:「不過河東乏能人,都是一幫飯桶,我看懸啊。其實那么多山嶺,養馬地多不勝數,就是沒人會做事,恨啊!」

  聽店家這么一說,那幾個正在吃梨的晉兵終于有反應了,卻不是責問店家,而是跟著一起嘆氣。

  裴冠理了理思緒。

  河東本是塊寶地,有鹽、有鐵、有糧、有馬,還有數量眾多的粗通武藝,經受過多年土團鄉夫訓練的丁壯,更有熟稔戰事的大將,為何混到這個地步?

  李克用不善理政只是一部分原因,更深層次的因素,則是戰事太頻繁了,慢慢耗盡了原本極為富庶的家底。

  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百姓,漢人、沙陀人、粟特人、吐谷渾人、回鶻人、韃靼人等等,無一不被戰爭弄得精疲力竭,窮困潦倒。

  晉陽是首府,是前唐北京,是大都會,眼看著都要物資短缺了,可想而知其他地方是什么模樣。

  圣人結好李氏,善待河東降人,固然是不錯的攻心計。但想要攻心計能發揮作用,也得現實來配合。如今河東的景況,卻大大增加了攻心計的威力。

  這是圣人的堂堂大道,無上兵法,以正奇結合的方式,瓦解河東的軍心民氣。

  當年與李克用結義之時,圣人或許沒想到這么多。但他非常擅長一魚多吃,會不斷挖掘每一件事的潛力,李克用栽在他手上,并不冤枉。

  「見微知著,吾知并州事矣。」裴冠感慨一聲,離開了坊市,回到賀宅之中。入內之時,得仆夫來報:晉王于重陽節之日置宴,請裴少卿赴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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