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右元年七月二十五日,晴。
武威、突將二軍主力在邯鄲休整了一天,隨后繼續北上,直趨洺州。
北上的一共三萬多人,步騎皆有,浩浩蕩蕩,戰意昂揚。
安金全騎著一匹馬,跟在盧懷忠身后。
是的,他被騙了。洺州還在,根本沒有投降,現在要他去勸降呢。
當時為什么相信呢?其實很簡單,因為安金全認為洺州投降的可能性相當大。
首先是已經被經略軍攻打好多天了,雙方傷亡都不小。但夏軍是進攻方,各處戰場又連連勝利,士氣正盛。守軍方面呢,主帥安金全不在,三千多州兵戰斗力也比衙軍低不少,未必能頂住。
其次,隨著晉王走奔河東的消息傳來,洺州守軍會認為自己被拋棄了,這仗沒法打贏了。灰心喪氣之下,隨著時間推移,投降的可能性在逐步增加。
失敗是確定的,唯一的懸念就是能堅持多久罷了。
所以,安金全也沒什么上當受騙的屈辱感,這次讓他隨軍北上,勸降洺州,他也答應了。
二十七日,大軍抵達臨洺,隨后分出一部東進,前往洺州,一部渡過洺水,于二十八日抵達沙河。河橋已被毀,對岸有賊騎活動,遠處似乎還有敵營,遂扎營屯駐,并覓址修橋,準備北渡。
而也是在同一天夜,安金全抵達了洺州城外。
安金全自告奮勇進了城,盧懷忠同意了。
多一個安金全,少一個安金全,其實沒什么影響,他甚至有閑心研究起了進軍路線。
從洺州出發,直趨西北方五十里外的南和縣。縣北有隋開皇中所筑之澧水石橋,與趙州大石橋型制類似,但修成稍早一些。過此石橋,又四十里可至邢州。這是東線。
西線從臨洺出發,渡過沙河后,北五里是沙河縣,再往北走三十五里,則是邢州理所龍岡縣(今邢臺西南)。
其實都不遠。而且沒多少兵了,如果不出意外,賊人是有極大可能投降的,前提是他們沒有援兵。
盧懷忠研究完后,又與幾位大將商討了一番細節。主要是行軍過程中,防備遭到意料之外的敵人突襲,比如魏博武夫,比如成德兵,或突然又殺回來的河東兵馬。其他方面其實沒什么了,賊軍已不足懼,不降的話,殺就是了。
亥時三刻,就在有人已經猜測安金全一去不回之時,洺州南門在夜中打開。
安金全帶著洺州主要官員出城。
“罪將來遲,還請贖罪。”安金全當先說道。
盧懷忠回禮,然后道:“安將軍可令軍士安心住在營內,不得喧嘩,不得隨意走動。天明之后,自有人前去傳令。”
“謹遵盧都將之命。”安金全回道。
一般而言,從軍事原則來說,要盡量避免夜間受降。畢竟,詐降這種事不可不防。萬一被人反殺一波,建制一亂,倉促間軍官都召集不齊人手,那可就鬧大笑話了。
盧懷忠也是老行伍了,自然不會給晉人這個機會。
就這樣一直等到了第二天日出,在盧懷忠的命令下,殘存的守軍分批出城投降。
夏軍如臨大敵。
正席地而坐的軍士紛紛起身,排好陣列。軍官們口令聲四起,更有騎兵在后方集結,隨時準備沖殺。
不過,什么意外都沒發生。
六千晉兵在指定的空地上丟下武器、甲胃,然后跑到對面列陣。
不一會兒,便有夏軍軍官走了過去,清點人數。
盧懷忠則在眾人陪同下,走進了北上以來拿下的第二座州城。
沙河之畔,夏軍兵分數路,強渡成功,進至北岸。
晉兵陣列而戰,被一擊而破。隨后大軍馬不停蹄,快速行軍至沙河縣城下,半日克之。
這兩場勝利其實沒什么可多說的,總共只消滅了五百邢州縣鎮兵,剩下的都是土團鄉夫,已經一哄而散。
真正讓帶隊的武威軍左廂兵馬使韓遜感到驚訝的,則是晉軍居然還敢抵抗。
你們不知道李克用已經跑路了嗎?還給他賣什么命?
八月初一,韓遜率近萬步騎進抵邢州城南二里處,扎下營盤。
八月初三,盧懷忠率兩萬余人進抵邢州城東。
此時攻城器械已經打制得差不多了,韓遜遣人攻城。本來沒報什么希望的,結果一鼓而破,傷亡也很輕微。
抓來俘虜一問,原來邢洺磁都團練使安金俊早就搜刮了城內馬騾,帶著兩千人趁夜出逃了,方向未知。城中留下的守兵還不足千,且士氣低落,心無戰意。
“進抵賊境,須得探明敵情。整整兩天時間,你都沒搞清楚邢州的實際情況,這個先鋒是怎么當的?”盧懷忠毫不留情地教訓起了韓遜,只聽他說道:“光會打打殺殺可不行,那樣是莽夫,成不了事。”
二十年前的著名“莽夫”盧懷忠教訓起了韓遜,韓遜只能連連點頭。
“邢州,竟然這么容易就拿下了。”放過韓遜后,盧懷忠感嘆了一聲,道:“上月北渡滏水之時,可沒想到打得這么順利。”
諸將聽了紛紛大笑。
這場仗,全殲侍衛金槍直,殲滅五院軍大部,邢洺磁三州州縣兵萬余人或死或降或逃,李克用盤踞多年的昭義東三州,就此易手。
當然了,現在就說易手略略有些夸張。因為一路豬突勐進,只拿下了交通線上的關鍵節點。三州十八縣之地,至今明確拿下的,只有磁州四縣全部,洺州六縣之永年、臨洺,邢州八縣之沙河、龍岡、南和,九個縣。
剩下九縣,還得派兵去一一接收。至少你得去晃一圈,讓人知道邢洺磁換了主人了。
另外,鄉間還有一些潰兵以及心懷叵測之徒,還需一一鎮壓。
至于委派官員之類,這個不歸盧懷忠管,得夏王定奪了。
邢洺磁三州不是和平接收的,而是武力奪占的,自然要從上到下清洗一番了,不換人是不可能的。況且,這三個州也是攻打河東的重要基地,至少可以牽制河東不少兵力,重要性不低,是得好生經營一番。
“洺、邢二州諸縣,派使者去接收。每位使者遣五百兵護送。”盧懷忠吩咐道。
“太行山各隘口,遣兵搜索前進。康軍使,此事你來辦。遇敵時不要硬來,退回來即可,暫且還不到收拾他們的時候。”
“給李一仙傳令,率部北上堯山布防。”
“另者,遣使給夏王報捷吧。”
從這一系列的命令就可以看出,老盧還沒有松弦。
邢洺磁三州從地圖上就可以看出,其實是深處敵人包圍之中的。西面是河東的潞州、遼州,東面是魏博的魏州、貝州,北面是成德鎮的趙州、冀州。
不可掉以輕心!
邵樹德正在鄴縣巡視。
鄴城、鄴都,北朝以來的名城。
其實不止北朝了,再早一點,曹公便以鄴城為老巢。說直白點,鄴城屢次為偏霸政權所都,足見其底蘊。
但自隋朝以來,河北的人口、經濟固然得到了巨大的發展,冠絕全國,但當年名噪一時的河北名城都慢慢沒落了。
邯鄲成了小縣城,鄴縣也大不如前,比縣城強得有限。
“鄴城平原千里,運漕四通,南來北往,賓客縱橫。離河南、河東都很近,如果建立的是北朝政權,確實是都城良選。”邵樹德看著地勢平坦、肥沃富庶的河北大平原,發自內心地贊嘆。
穿過太行陘道便至河東,南下不遠就是黃河,地處河北最繁榮的地帶,多條驛道、運河在此交匯,優勢得天獨厚。
邵樹德認為,這是汴梁的河北版本。歷史上如果沒有契丹威脅,北宋定都鄴城,其實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只可惜別人能定都鄴城,他不能,因為這和出身、根腳有關。而且有了洛陽后,鄴城連都城之一都當不了,河北會有一個北都,但不會是鄴城。
“殿下若要收服河北人心…”謝童說道。
“事情沒那么簡單。”邵樹德擺了擺手,但并不繼續解釋。
“盧懷忠打得很不錯,邢洺磁三州已經基本拿下,剩下就是掃尾了。”邵樹德轉而說起了另外一件事:“河北戰事,接下來怎么打?你可有方略?”
“殿下可以又打又拉。”謝童建議道。
“何解?”邵樹德問道。
“鎮州王镕,此時定然惶惶不自安,殿下若能許他藩鎮之位…”謝童說道。
“不!此事斷無可能。”邵樹德責備道:“謝隨使來的時間也不短了,怎還如此湖涂?”
謝童連連告罪。
邵樹德面色不變,心中卻在思忖,謝童是不是代表什么人,又在試探了?怎么一個個都執著于當節度使?到現在還沒死心?
“殿下,既無法安撫王镕,那么就得遣兵防備了。”謝童說道:“雖說河北武夫多為守戶犬,但眼下已經打到家門口了,須得謹防狗急跳墻。”
“嗯,此事我會考慮。”邵樹德說道。
“太行山諸道,也得多加防備。賊軍居高臨下,有山川之險,又有城池、糧草之便,遽然突出,也是一樁麻煩事。”謝童又道。
邵樹德點了點頭,示意他繼續說。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邢洺磁與河中的晉絳二州很類似,都處在山西高原的俯瞰之下,也都有隘道通往河東。
“料理完這些事,殿下便該兵發魏博了。”謝童說道:“最好聚集糧草、大軍,做長期圍攻的打算。”
“魏博一下,再攻滄景,復拔成德、幽州,則天下定矣。”謝童道:“在此過程中,李克用定然不會坐視,多半還要出兵。而這,也是削弱河東的良機。以晉人如今的軍心士氣,殿下大可以施展又打又拉的策略。晉王李克用,自視甚高,孤傲不群。昔年某在梁王帳下,便知此人稟性。梁王與克用有仇,不死不休。殿下與克用亦敵亦友,還有兄弟之義,有些事情,便沒看起來那么困難了。”
“把安金全請來鄴城。”邵樹德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