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清縣東北境,大隊騎兵出現在了驛道上。
春天已經到來,野草、花兒爭先恐后從路旁冒出。休養生息了數月的農田里,已經有人在忙活了,春小麥陸陸續續播種而下,寄托了農人一整年的希望。
無論仗怎么打,日子還要過下去的。
但大隊騎兵的出現還是讓他們驚慌失措,農人們猶豫再三,還是倉皇離開了農田,連農具都沒來得及拿走。
定難軍軍使魏博秋有些無奈。他都下令不許踐踏麥田了,但這些農人依然視他們為洪水猛獸,外鎮武夫就這么可怕嗎?
他一甩馬鞭,進了豐齊驛。
豐齊驛位于長清縣東北四十里,其地在漢代為茬縣,濟水經縣西二十六里,城北有茬山,因得名。
國朝天寶年間,更名為豐齊縣,元和十五年省入長清縣,隸齊州。
離開禹城渡口后,定難軍一路南下,本欲快速攻克長清縣,不果,于是退而求其次,將全軍分成數十股,至鄉間籌集糧草。
二月十五當天,一支籌糧小分隊在濟水附近遇到了敵軍騎兵,雙方展開了短促激烈的戰斗,然后各自分開。
戰事至此,也沒什么好隱瞞的了。夏軍繞道魏博奔襲齊州,是石破天驚的一擊,這會淄青鎮上下一定正在想盡一切辦法調整戰略部署,見招拆招,以挽回劣勢。
魏博秋果斷改變了自己的作戰任務,以遲滯、拖延敵人可能的撤退行動為主,爭取把敵人主力擋在長清以西,等待幾天后突將、衙內、天興等軍渡過黃河,南下齊州,徹底封死敵人的退路。
豐齊驛已經成了一個巨大的倉儲基地,大量“征集”來的糧草屯于此處。戰事緊急,魏博秋也管不了長清百姓會不會挨餓了,糧食有多少收多少,先存著再說。
而在西邊數十里之外,兩支騎軍的戰斗正在漸趨白熱化:新老兩代蕃人,在濟水之畔兜著圈子騎射。
定難軍都虞候符彥超帶著整整一千騎立于遠處。
所有人都披上了甲胃,席地而坐,等待命令。
輔兵手里牽著韁繩,肩上扛著長長的馬槊,一眼不眨地看著前方。
兩千余騎在戰場上縱橫馳騁,紛飛的羽箭之下,不斷有人栽落馬下。
拓跋仁福部三千騎,最初幾乎全是回鶻及沙磧黨項,現在多了很多淄青武人,戰斗方式也變得多樣化了,馬槊沖鋒、騎馬射箭等等,應有盡有。
定難軍以河西蕃部為主,騎射為主,現在也多了一些近戰搏殺的本事。
雙方棋逢對手,廝殺不休,戰了不過一刻鐘,已經各自損失數百騎。
“上馬,沖一下!”符彥超站起身,下令道。
千名騎兵幾乎在一瞬間起身,踩著馬鐙上了馬背,甲葉子嘩啦啦作向。
大旗已經打起,馬槊斜向前舉,蹄聲漸漸密集,一千騎如長龍般沖上前去。
拓跋仁福帶著親兵殺透重圍之后,撤向長清縣城方向。
符彥超追近之后,城頭上有強勁的弩失射下,十余個倒霉鬼慘叫落地,于是大旗一揮,隊伍又繞了回去,在遠處列陣。
“四姓家奴,敢不敢一戰?”符彥超手持長槊,駐馬在高坡之上,大聲問道。
將士們轟然大笑。
拓跋仁福為宥州刺史拓跋思恭之侄,后投奔草原上的韃靼部落,復降邵樹德,最后又跑到了淄青鎮,在王師范帳下效力,可不就是四姓家奴么?
拓跋仁福已經上了城頭,聞言一點慚愧的意思都沒,大聲道:“逞口舌之利有何用?鄆、兗、齊三鎮,光衙軍就十一二萬人,征兵之后,大軍三十萬。邵樹德才幾個人,就敢來攻我?讓他洗干凈脖子等著吧,齊州必為他的葬身之地。”
說罷,掣出長弓,一箭射出。
不知道是本身射術不精還是被風吹偏了,勢大力沉的一箭沒射中符彥超,而是把他身旁的親兵帶落馬下。
定難軍的士卒們見了又是畏懼又是佩服。
草原人,最佩服這種射術精準的勇士。拓跋仁福這一手,搏得了他們的欣賞。
“鄆鎮已滅,將士歸心,今齊州亦克,爾等后路皆斷,還能退往何處?”符彥超下意識想撤,但他壓住了自己的本能,繼續穩坐在馬背上,大聲道:“不如降順,夏王仁德,定不傷爾等性命。”
“別聽他胡說。”拓跋仁福嗓子都喊破音了,道:“邵賊養了那么多兵,不想養更多了。諸君且看他東征所帶兵馬,多為降兵降將,驅策他們攻城消耗,棄身于鋒刃之端,眼都不眨一下。如此心狠手辣之人,會讓你們繼續當兵嗎?不可能的!君等除了殺人,可會種田?若被遣散,怕是要衣食無著,家人嗷嗷待哺,苦不堪言,不如和邵賊拼了,讓他知難而退。”
拓跋仁福這番話還是起了效果。
之前軍中有傳言,說邵賊讓梁地降兵數千人屯田,降兵不愿,于是盡屠之。
又有傳言,邵賊今年要罷涇原、陜西、奉天三鎮,三鎮兵將舉家前往青唐屯田,世世代代不復見中原。
還有傳言,邵賊喜用關西兵,征服諸鎮后,當地軍士一律罷遣,武夫成了乞丐,吃了上頓沒下頓,不得不典兒賣女。
這幾個傳言,半真半假,聽起來可信度不低,于是人人自危,都怕落到這副田地說句實話,這些人世代當兵,父死子繼,真不會其他營生,很多人都住在城里,家里也沒置辦什么田產,一旦當不了兵,真不知道怎么過。
“狗賊!”符彥超到底還是個少年,不如拓跋仁福這只老烏龜狡猾,罵了幾句后便帶人退走了,繼續遣人看著各條大小道路,別讓人賊人偷越了。
濟水之上,數條浮橋通向北岸。
浮橋已經建好很長時間了,士兵們來往兩岸,籌措糧草。
平陰縣的百姓已經逃散一空。不僅僅因為戰爭,他們家里幾乎所有人的糧食、財貨都被搶走了,再不跑吃什么?
于是,浩浩蕩蕩的難民潮涌向西邊的盧縣、鄆州一帶。
留守盧縣的郭紹賓、張筠只有兩千余兵,不敢放他們進城,只散了一些軍糧,讓他們得以勉強果腹。
衙內軍副使韓洙也沒有開城,而且軍糧頗為不足,無法賑濟太多的百姓。
幸好捧日軍從汴州押運一批糧草抵達鄆州,這才不至于讓這些百姓餓死。
捧日軍沒有再返回,而是屯于鄆州城外,等候下一步命令。
朱珍的捧圣軍則開往濮州,接替天興軍留下的防務空缺,防備魏博大軍南下。
平陰城東的王師克不知道夏軍的具體部署,但他學過兵法戰略,知道在這個情況下,夏人已經在進行兵力集結了。
一場包圍戰,在迂回斷你后路之后,正面戰場也會大肆集結兵力,展開進攻,最終令你兩面承壓,全線崩潰。
“浮橋要趕緊修。”王師克剛剛坐下喝了兩口茶,旋又起身,走了幾步后,又坐了下去。
什么叫坐立不安,這就是了。
淄青鎮節度副使、王師范的頭號幕僚就坐在他的身旁,默默啜飲茶水。
這位幕僚的名字能把人雷死:李嗣業。
但他卻是個文人。因為此時的風氣,會耍耍刀劍,玩玩騎射,但與晉陽的蓋寓一樣,武人出身,最終當了十幾年文職幕僚。
朱瓊、朱瑄也來了。朱瑄還算鎮定,不言不語,但朱瓊明顯很著急,心神不定。
“這仗不能打了!”朱瓊嚷嚷道:“兗州朱公親率大軍北出,都在中都縣南為夏賊擊退,很顯然,邵賊在往北線增兵。待其大軍集結完畢,我等怎么辦?走又不能走,戰又不能戰,豈不全軍覆沒?”
朱瑾大軍被擊退是兩日前的消息了。
據聞其帶著五千步騎出兗州,征集了數千土團鄉夫,浩浩蕩蕩北上,結果與夏賊遭遇,一戰敗北,又退回了兗州。
具體的戰況他們也不是很清楚,兗州使者也不愿多說,只說朱瑾率軍奮勇沖殺,“斬夏將十余”,這才“全師而還”。
王師克、朱瑄、朱瓊等人自然不信,他們私下里都覺得夏賊怕是早就盯著兗州,就等兗兵出動呢。朱瑾吃了這次虧,又縮回去了,這倒沒什么,但那支夏軍呢?番號是什么?是不是鐵林軍?如今又去哪里了?一概不知。
“朱使君,事到如今,我等還是要同舟共濟。你想回齊州,我理解,但貴部一走,勢必動搖軍心,屆時為夏賊所趁,大伙都討不到好去。”王師克耐心安撫道:“不管是走是留,都要做好準備。我已遣人在河上造浮橋,實在不行,便過河至博州。魏人總不至于喊打喊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令我等借道回去不是問題。”
“怎么能過河至博州呢?”朱瓊怒道:“而今該殺回去啊,直接攻齊州。邵賊迂回,能有多少兵?多半都是騎軍吧?能守屁的城。平陰向東,巫山、陶山、隔馬山、茬山,山勢連綿,并不利于騎兵驅馳,我等大隊步卒回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殺回去,邵賊必然無處可去,單騎走免,怎么能去博州呢?”
“朱使君稍安勿躁。”王師克當真是好脾氣,甚至可以說沒脾氣了,依然勸道:“我也沒說一定去博州,多做一手準備總沒錯的。而今不是在商量嘛,不要急。”
“你不急,我急!”朱瓊怒氣稍斂,但還是說道:“我部將士的家都沒了,你讓他們去博州,信不信立刻炸營?”
王師克張口結舌,不說話了。
“晉王大軍何在?”沉默了半天的朱瑄突然問了一句。
晉王李克用遣何懷寶、米志誠、安福順、安福慶、安福遷等將率步騎萬人救援鄆、兗、齊三鎮。之前與他們通過消息,當時還在邢州境內,這會不知到了何處。
五人之中,以何懷寶為主將,安福遷、米志誠二人副之,有邢洺磁征戰多年的步軍,也有沙陀騎兵,陣容還是很強大的。
五將之中,米志誠的箭術當為一絕,在晉軍中都頗有名氣,而安福遷及其子安重誨驍勇善戰,勇冠三軍。李克用確實夠意思,當年梁軍攻鄆、兗時,就屢次借道魏博派遣援軍,這次夏軍攻鄆、兗,他又派人來了,為了遏制他結義兄弟的野心。
“晉軍?”王師克一愣,又陷入了糾結之中。
老實說,他之前其實已經想熘了。但聽朱瑄這么一說,又有點猶豫。
朱瑄的賭性比較濃,因為他已經沒什么可輸的了,只聽他說道:“不如再等等。我軍糧草充足,先守上一段時間,或者遣兵繼續攻城,等到晉軍來援,給夏賊一個驚喜,大敗之。”
其實朱瑄還有一層隱含的意思沒說:攻城消耗點土團鄉夫,糧食就更夠吃了。
“這…”王師克臉一皺,遲疑不絕。
“衙內。”李嗣業突然起身,道:“仆請斬朱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