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大唐烈祖,乘乾坤之滌蕩,掃隋季之荒屯,體元御極,作人父母,則有熊羆之士,不二心之臣,左右經綸,參翊締構。臣用兵二十年,誅除群丑,為天下蒼生請命耳,豈惟他故?臣不奉詔。”香案之前,陳誠、蕭蘧二人宣讀完了冊文,邵樹德直接說道。
隨后,三人同時面露微笑,然后進了中堂,喝茶談天。
天使來一次就接受,你把我當什么人了?
整個禪讓過程,先是輿論造勢,挑破窗戶紙,這個早就有了。
然后是群臣勸進,比如朝會時王溥挑頭,宰相們跟進。如果此時有讖緯之說跟進,那就更完美了——這一步也達成了,“妖星”、“彗星”之言便是了。
再后面就是三辭三讓的過程了。
第一封禪讓冊文抵達后,肯定是直接拒絕的,然后群臣紛紛上書,繼續勸邵樹德。
于是,過一陣子,第二封冊文就會抵達了。
毫無疑問,這就是演戲。
當然,也有皇帝心中不爽,不配合演的。
晉恭帝司馬德文在發出禪位詔書后,不想配合演戲,直接離了皇宮,住進了瑯琊王府。這么不按套路出牌,讓劉裕有點尷尬,只能和群臣們繼續演,整個過程不如漢獻帝禪位給曹丕那么完美。
邵樹德如今面臨的情形可比劉裕好多了。
朝野內外沒有那些勢力驚人的世家門閥存在,掌控力超強,他想怎么演,劇本就一定會這么演,不會出任何意外。甚至于,他能直接暗示群臣哪天給他送來禪位冊文,這都不是事。
“龍劍戰事,已經十分明朗了。”陳誠說道:“茂州去歲就為西川所克。上月劍州告破,閬州亦降,如今趙儉被圍在龍州,形勢愈發艱難。諸葛仲方降順,此乃好事。若遷延時日,一些野心家冒出頭來,或許就要投靠李茂貞了,反而不美。”
山南西道這個藩鎮,其實可以分為兩部分,以大巴山為界,北邊是漢中盆地,以興元府為主,較為發達南邊是巴南諸州,多蠻獠,地形也比較崎嶇,素來不服管教。
拿下興元府之后,要盡力籌措糧草物資,然后迅速南下,搶占巴南諸州,不要給李茂貞機會。
“我已調飛熊軍一部至鳳翔府,橫山野利、沒藏二部,亦選丁壯萬余人南下,襄助吾兒。”邵樹德說道:“有此五六萬兵馬,全占蜀中或做不到,但打敗李茂貞不難。”
當然,如果對手是蜀后主之類的,那就簡單多了。這些荒Yin無道的二世祖,本事比起上升期的創一代李茂貞、王建之流差遠了。
調飛熊軍去三川,是邵樹德深思熟慮的結果。三千具裝甲騎,總共派了千人過去。
這倒不是溺愛兒子什么的,實在是能發揮他們優勢的場合少之又少。首先是人家不和你玩野戰了,幾乎撈不到上場的機會。其次,即便野戰,具裝甲騎也未必能沖得動北方甲士,弄不好自己還傷亡巨大。
德宗時河北藩鎮叛亂,朝廷進討。李抱真、王武俊與朱滔在貝州大戰,時朱滔有兵五萬余,其中騎兵兩萬、戰車一千乘,另有回鶻精騎兩千、虜騎三千。
大戰開始,朱滔以騎兵沖鋒。鎮冀王武俊的步兵一點不慌,面對呼嘯沖來的騎兵集群還敢臨時變陣,令幽州騎兵穿陣而過,而鎮冀步兵巋然不動。然后大陣回轉,與后陣李抱真部昭義步兵合圍,幾乎全殲了朱滔的騎兵。
一場經典的以步滅騎的戰斗。河北這幫殺才,并不怎么畏懼騎兵。具裝甲騎派到那里,未必能有用武之地。
“打李茂貞,最難之處在于糧草。殿下,僅靠漢中一地,是否足以支撐如許多的大軍開銷馬的胃口可不小。”陳誠問道。
“吾兒從軍,第一件事便是督運糧草。有多少兵馬,需要多少糧草,漢中有多少,沿途能籌集到多少,如果這都算不明白。我看…”邵樹德搖 了搖頭,笑道:“山南西道之事,不難解決。花些時間,諸州都能一一攻取。甚至不用打,有的州郡就奉諸葛仲方之命投降了。魏博之事,你們有何看法?”
蕭蘧對軍務不太熟,不敢隨意開口,還是陳誠說道:“再積累一些勝利,羅紹威就坐不住了。他現在來找殿下,也只是提前找個后路罷了,未必真心歸降。只有徹底打消他的僥幸心理,讓他面臨斧鉞加身的窘境,他才會認真考慮投降。天德軍前往魏博換防,義從軍無需急著退回來,可趁著兵多優勢,再打幾仗,賊勢窘迫之時,必生變亂,如此大事可定矣。”
“陳侍郎之語,乃真知灼見。”邵樹德贊道。
持續不斷施加壓力,讓魏博自亂陣腳,確實是上上之策。拼消耗,與擁有河隴、關中、河南的邵樹德比,是沒有勝算的。
“安東府之事,你等有什么看法?”邵樹德又問道。
都是自己的種,他沒有厚此薄彼的意思。更何況嗣武還是玉娘的孩子,邵樹德一直十分喜愛。
長子在安東府,卻沒有次子承節在漢中勇猛精進,他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居然是接見歸順的高句麗、靺鞨甚至契丹部落酋豪,委以官職,令他們安心耕牧。
就在本月初,他更是親自下地耕鋤,為旅順、東平、平海三縣百姓做出表率,讓邵樹德刮目相看。
“渤海國的些許聒噪,無需回應。我看他們還撐得住,沒到亡國的邊緣。”陳誠說道:“再者,王彥章、劉鄂等人不是與契丹交過手了么?能吸引部分賊兵,便已經減輕了渤海的壓力,他們的胃口太大了。”
與契丹的交戰,嚴格來說屬于小規模襲擾戰。
符存審手下有兩萬多步騎,又背靠城池,海路還暢通著,除非一戰主力盡失,否則是不可能被趕下海的。
王鐵槍在安東府也算闖下不小的名聲了,屢次摧鋒破銳,契丹人看到他就繞路,當地局面一日好過一日。
“殿下,安東府尹杜光乂奏,已在積利州故地收攏流民,得千余戶,并委任縣令、縣丞、主簿、縣尉等一干官佐,顯然局勢大好,仆為殿下賀。”蕭蓮笑道。
其實他一直比較關注安東府那邊的事情。
旅順、平海、東平、積利四縣,一步步向北蠶食,夏王這個長子走得很穩,身邊顯然有高人指點。
這個團隊來自何方,他也略知一二。敦煌張氏、索氏、李氏、陰氏、曹氏、石氏、史氏等大族,派了不少軍中驍銳、幕府官僚過去輔佐。尤其是一支粟特人組成的騎兵,甲胄精良,紀律嚴明,屢屢沖鋒陷陣,功勛甚著。
這些事情,夏王也是知曉的,但他沒有說什么,蕭蘧按在了心中不表。符存審、劉鄂手下的兩萬大軍才是主力,只要拉住了他們,問題不大。
“嗣武做得不錯。”談到這里,邵樹德也十分高興。
如今這個世道,兒子有能力,才是值得高興之事。不然的話,鬼知道他死后會發生什么意外,導致別人也玩一把篡位的把戲。
這個時候把兒子當豬養,限制他們的作為,才是真正的不負責任。
“安東府所需物事,盡力供給,不要拖延,不得克扣。”邵樹德說道:“我即位之后,是要攻滅契丹的,安東府若在,用處極大。”
“遵命。”二人一齊應道。
隨后三人又聊起了即將舉行的科考之事,邵樹德囑咐他們盯緊點,因為今歲考試的科目增加了,有的完全是第一次,要仔細評估,后面再做改進。
午時,在邵府用飯之后,一行人便離開了,返回皇宮復命。
太傅堅辭帝位的消息傳回去后,果然,又一波勸進行動轟轟烈烈地展開了。
整個三月下旬,不斷有人上疏勸進。
為了避嫌,邵樹德干脆以治軍為由,搬到了神都 苑之中,帶著赤水軍、銀鞍直和宮廷衛士講武田獵。
與此同時,他也在密切關注著朝中動向。
三月二十九,內侍王彥范密報:他已經把消息“不小心”透露給了被軟禁在弘徽殿的圣人。圣人一開始焦躁不安,恐慌不已,隨后在他講了邵樹德給出的條件之后,慢慢平靜了下來。
事已至此,沒有任何反抗的能力,不如相信一回邵樹德的人品。他在天下人眼中,有一諾千金的美譽,即便是敵人也深信不疑,或許說的是真的?
邵樹德開出的條件是:在禪讓完成之后,圣人將被封為樂安郡王,食封五千戶————樂安郡,即棣州。
第二代亦可襲爵樂安郡公,食封三千戶。
另外,還有一些禮儀方面的待遇,比如可用五輅車駕、見天子不拜等等。
對亡國之君來說,脫離了南北朝以來的死亡循環,絕對是非常優厚的條件。
圣人愛信不信,反正他也沒得選擇了。
四月初一朔望朝會,因為最后一刻及時跳船而幸免于難的翰林學士柳璨,泣血上書:“太傅不出,親蒼生何?”
于是乎,宰相裴樞、監察御史張文蔚作為天使,又帶著第二封禪位冊文上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