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極二年五月十八,陰山南北又開始了動員。
北衙上樞密使楊爚特地趕到了勝州督促。
樞密使都來了,下面人自然不敢拖拉。更有甚者,部落酋豪分頭下到各個牧地,催促牧民們停下手里的活計,火速前往勝州集結。
一時間,豐勝二州的大驛道之上,人來人往,車水馬龍。
劉繡娘坐在家門口的槐樹下,靜靜地看著遠方。
她家現在闊氣了,前后三進的院落,修得漂漂亮亮。兒女們也都成家了,都住在左近,往來方便。
這些年,陛下私底下給了不少錢。李延齡、盧懷忠等公卿將帥也派人送了錢帛。事實上不光她家了,陛下早年隊里的兄弟,在乾符五年之前死傷的,都陸陸續續得到了大筆賞賜,還有人家的子弟被選入宮中充當侍衛,光耀門楣。
豐州上下,誰敢說今上不好?怕不是要被打死扔在草叢里,讓野狼去啃。
驛道上又走過一群人。
看他們的裝束,絕對不是豐州左近的蕃人,甚至連膳鶼泉莊浪部都不是。本地人都知道,瞞鶼泉、可敦城、地斤澤、庫結沙等地的蕃人,會說官話的不少,裝束上也和傳統蕃人不太一樣,應該是介于漢人、蓄人之間,與這幫純純的粗獷蕃人大不一樣。
「一幫免崽子,得和縣里說說,下一撥人走北邊草原,不能再過豐州了。」里正陳大頭走了過來,抱怨道。
劉繡娘笑了笑,繼續編織手里的羊毛衫。
陳大頭咽了口唾沫。
劉繡娘的丈夫早就死了。發配河隴之后,圣人親自下令尋找,結果也沒找到,大家都說已經死在哪個荒郊野嶺了。
這么個俏寡婦,若說沒人眼饞是不可能的。但四里八鄉都傳聞繡娘與今上有一腿,她的丈夫是被圣人弄死的。連「作案人」都有,李延齡、盧懷忠將其秘密抓來,關開閏把風,李一仙、錢守素出手,用弓弦將其縊死,拋尸山谷。
聽起來有些離譜,但老百姓就愛聽這些八卦,還深信不疑。
在這樣一種情況下,確實沒人敢打這個女人的主意。就連縣、鄉官吏都受到影響,對她客客氣氣的————萬一是真的呢?圣人有什么愛好,你不清楚嗎?
「大軍過境,人吃馬嚼,寸草不生,唉」陳大頭說了一通,見繡娘不搭話,灰溜溜地走了。
繡娘抬頭看了看遠處河岸邊的水車。
車聲隆隆,將一桶又一桶水提上岸來,匯入陂池之中,再慢慢流淌至田中,滋潤著田里正節節拔高的小麥。
水車之畔,一大群蕃人圍坐在地上。他們搭起了帳篷,取水做飯。
飯食是縣里提供的,從倉城內運出的陳米,數量肯定不夠。蕃人還得自己取了一些奶,再挖些野菜,將就著對付。但前面過境的蕃兵已經把野外的牧草一掃而空,新草還沒來得及長高,牛羊吃不飽,又如何產奶?
里正說得也沒錯,這條路不能再走了,得緩一緩。野外的牧草,看似是無主之物,但本地人也經常趕著牛羊過來放牧。現在什么都沒了,唉,大家都不容易!
驛道盡頭又涌來一隊騎士。
他們并未走遠,而是四處巡邏。很明顯,這是被臨時征召起來的府兵,出來維持秩序的。
劉繡娘不知道大安縣有多少府兵,但確實有,她甚至還見過。
數百名操著外地口音的軍士,分散到各個村落間,麻木地接受了歸屬于他們的田宅、果園和少量牲畜,在折沖府的兵冊上留了名。
他們不會種地,大伙都看出來了。
官府幫他們雇了一些蕃人,但數量太少。于是有人開始逃跑,不過很快被抓了回來,下場不知道,但應該 不會好。
這么好的世道還要跑,辜負了官家的一片苦心,縱是死了也活該。
太陽漸漸落山。劉繡娘收拾好了東西,提起馬扎,回家做飯去了。
「這般景色,真是令人心曠神怡。」司馬鄴下了馬,掬起一捧水,洗了把臉,感慨道。
他也是老人了,孟州溫縣人,現任關北道轉運使。
早些年間,他在王卞的華州幕府任判官。
邵樹德進取河南的時候,設邵州,司馬鄴轉任邵州別駕兼館驛巡官。
乾寧三年(896),升任河南府少尹。
大夏建國之后,調任關北道轉運使。
司馬鄴是專業官僚。干一行愛一行,到某地任職,就把屁股坐到某地。比如朝廷與關北道談賦稅分割的事情,就談了很久,也沒理出一個頭緒來。直到這會戰爭動員,這件事就無限期擱置了,畢竟戰爭期間談這事不合適。
「司馬漕司該多出來走,其實這大漠景象,也挺有意思。」說話的是關北道都指揮使氏叔琮。
作為梁軍降人,他能當上這個職務,不得不說是一場造化。但很多人不清楚這場造化是咋來的,很是納悶。這小子在朱全忠帳下的排名也不靠前啊,怎么就被圣人看中了,當上了都指揮使,管理全道州兵。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禁軍大將多多少少看不起州兵,也不太愿意來管理州兵。缺乏競爭,或許是氏叔琮上位的重要原因。
氏叔琮對這個職務非常珍惜。
沒有賦閑過的人不知道歇下來的痛苦。平頭百姓就盼著閑一些,輕松一些,但他們這種當過大將的人,平時前呼后擁,門庭若市,風光無比。可一旦賦閑在家、門可羅雀的時候,不知道有多痛苦。這種心理、地位上的落差,一般人很難接受得了。
因此,氏叔琮在過去一年多時間內,總體而言是非常賣力的。
他幾乎每個月都要跑一個州,然后蹲在那里,狠狠操練軍士,提高其技戰術水平。
關北承平多年,曾經的州兵骨干被陸陸續續抽調走,剩下的人不說歪瓜裂棗吧,水平確實不咋地。氏叔琮上任后進行了大力整頓,他沒有一點降將的那種小心翼翼,不合格的士兵滾出州兵隊伍,不稱職的軍官或貶或裁,并大力提拔有能力的新銳軍將,將全道三萬州兵的風氣狠狠扭轉了一番。
當然,他這么做也是有代價的。
兵部官員數次上疏,言關北道有人舉報氏叔琮任人唯親,意圖謀反。
這種級別的指控,老實說還是蠻嚇人的。好在邵樹德在聽取聽望司的奏報后,選擇相信氏權琮,支持他大力整頓部伍——事實上他根本不相信一個梁軍降將,能在關北龍興之地造反,你在開玩笑?
邵樹德的反應,讓氏叔琮也有些意外,對這位新圣人的評價更高了一層,更加放心大膽地干了——雖然不知道是哪個人在舉報老子,但全部狠狠操練就對了。
「氏都頭,州兵匯集之后,還請約束部伍。」司馬鄴說道:「糧草轉運之事,亦需貴部幫忙。」
「都是朝廷之事,談不上幫不幫忙。」氏叔琮隨口回道,目光卻落在剛剛抵達的一隊兵馬身上。
這支一隊輕裝騎軍,攜長槍和騎弓,人數過千。
從遠處的煙塵看,大部隊應該還在后面。
「銀槍軍?」司馬鄴下意識說道。
「這不是銀槍軍。」氏叔琮道:「陰山鎮軍,從豐州趕來的。」
司馬鄴恍然大悟。
鎮兵他是知道的,畢竟糧餉最終還是要由轉運使衙門下轄的各個倉庫撥發。但他還沒當面打過交道,一時間沒認出來。
氏叔琮靜靜盯著這些人看了許久,直到全部都過完了,方才收回目光。
「忠武軍、淮西軍,不太行啊。這個樣子當鎮兵,若遇到兇蠻點的胡人,豈不是讓人嘲笑?」氏叔琮嘆道。
「哪來的兇蠻胡人?」司馬鄴笑了:「陰山南北,全都是溫順無比的蕃人。」
「這正是我擔心的。」氏叔琮搖頭道:「家養的狗,總沒有外面的野狼兇狠。這些年,陰山諸部一門心思做買賣,銅臭之氣甚重,我看不是什么好兆頭。莊浪氏、哥舒氏、渾氏等部酋豪,窮奢極欲,墮落無比。眼下年年征兵打仗,還好說一些,等到將來馬放南山,戰斗力會退化得很快。司馬漕司也見過河西來的蕃人,與陰山諸部比,如何?」,
「河西蕃人…」司馬鄴仔細回憶了一下,道:「確實要更兇悍一些,可能是他們的日子太苦了。」
「河西道我稍稍了解了下。」氏叔琮說道:「河西蕃人原本就與朝廷不對付,后來被討平,不得不臣服。但他們內部非常復雜,黨項人最多,其次是回鶻、吐蕃,唱末、粟特、龍家、韃人亦不少。即便有朝廷壓著,但內部爭斗依然很頻繁。在北邊,回鶻、韃人也時不時南下劫掠,戰爭并不少。陰山諸部眼下這代人死光后,絕對拼不過河西蕃人。」·
「管那么遠作甚?」司馬鄴笑道:「快去行營吧。」
柔州行營設在集寧縣城內。
此時已經是旌旗林立,人喊馬嘶。
禁軍、鎮軍、州軍、蕃軍、土團鄉夫在此聚集,一日多過一日。
而四通八達的驛道之上,一眼望不到頭的隊伍還在緩慢前行。
軍事機器一旦開動起來,不見血是很難停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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