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臘月了,雪花漫天飛舞,洛陽內外一片銀裝素裹。
修建都城的夫子已經遣散一空,一人拿了兩匹毛布做賞賜,踏上了歸途。
這兩三年,河南府、鄭州、陜州、虢州乃至同華二州的百姓雖然不用上陣打仗,但輪番征發來洛陽修建宮城、宅院、陂池、河渠,還是非常辛苦的。
到了明年,將會征發京兆府、商州、均州、耀州、乾州以及關東的陳、許二州百姓至洛陽,繼續修建都城。
趙匡明沿著洛水北岸,在軍士的引領下,進了通仙門——上陽宮城南有兩門,西曰通仙門、東曰仙洛門。
通仙門內就是甘湯院了。院內有假山,有樹林,也有人工溫泉。溫泉旁邊有一小屋,邵樹德披著紫袍,意態閑散地躺在胡床上。
旁邊有幾個婦人服侍,有人在煮茶,有人在捶腿,有人在上糕點,還有人俏生生地立于一旁,等候召喚。
“見過殿下。”趙匡明躬身行禮。
“趙二郎好生年輕,又有征戰之能,比我家里那幾個小子強多了。”邵樹德吩咐他坐下。
婦人煮好了茶,分別給邵樹德、趙匡明倒了一碗。
“你是梁王妃?”趙匡明下意識叫了出來。說完,他又閉嘴了,神色惴惴,顯然說錯話了。
“這里只有邵公婦,哪有什么梁王妃?”張惠笑了笑,退到一旁。
“確實。”趙匡明干笑兩聲。
邵樹德好笑地看著他,笑容難以捉摸。
趙匡明心中一驚,低下了頭。他這人有個毛病,喜歡過度腦補。這不,腦筋已經急速開動,思考起了邵樹德這個笑容背后的含義。
他進通仙門時,見到不少宮人在忙活。這些人的年紀跨度很大,有十一二歲的女孩,有三四十歲的婦人。
年齡不一,姿色不一,長相也不一——有一對藍眼睛的雙生姐妹,一看就不是中原人,怎么看怎么怪異。
當時沒想明白,這會霍然開悟,這都是夏王的“戰利品”,全給弄到上陽宮當宮人來了。嗯,多半隸于掖庭局,當年德宗、憲宗享用完叛鎮將帥的妻子后,都隨手發配掖庭局,夏王應該也是這么做的。
聯想到夏王這個老毛病后,趙匡明頓時有些不自在了。
“此番征討荊南叛將,賢昆仲做得很好。”邵樹德在胡床上換了舒服的姿勢,說道:“許存、西門道昭等人,未得朝廷制命,竊據州郡,我早欲討之。忠義軍攻破江陵,擒捉許存,善之大也。”
“家兄也對這些亂臣賊子看不過眼…”話說一半,趙匡明又感覺說錯話了,明智地閉了嘴。
全天下最大的亂臣賊子就在他眼前,若非其性情寬厚,這會自己已經被拿下了。
不過邵樹德雖然堂而皇之地住在上陽宮內,卻絲毫沒有亂臣賊子的覺悟,反而贊道:“趙帥是忠臣,我早知矣。”
趙匡明抬頭看了一眼,不知道邵樹德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今朝廷有命,令兄遵從否?”邵樹德突然問道。
趙匡明愕然。
邵樹德拍了拍手。
儲氏從后面走了過來,將一份制書遞到趙匡明面前。
趙匡明眼睛都瞪大了。好家伙,圣旨隨便就拿出來了,一點不帶遮掩的?
他下意識接過,拿起來一看:“昔李弼有言,大丈夫生世,須履鋒刃以取功名,安可碌碌依階求仕。是乃蓄志能壯,謀身克成,夕脫羔裘,朝驅熊軾,不慚往哲,其在茲乎?…今則委之藩政,試以公才。為邦致理,必見三年有成;向國輸忠,勉令百姓無患。即迎帝賞,更峻官榮。事須差充荊南節度使。”
“這是…”趙匡明的手有些抖,顯然心情并不是很平靜。
朝廷委任趙匡凝為荊南節度使的制書,他看了是有喜有憂。
喜則有了朝廷大義,攻伐夔峽、朗州等地時名正言順。
憂則兄長主政荊州,自己何去何從?
因此他沉默不語,心情復雜。
“朝廷制書,由中官王彥范帶往襄陽傳旨。天使如今就在洛陽,過些時日就要南下。”邵樹德睜著眼睛說瞎話,笑道:“令兄立下奇功,理應受此賞。去了江陵之后,當好好理政,報效皇恩。”
趙匡明微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
“敢問襄鎮節度使將由何人繼之?”趙匡明問道。
“檢校太仆卿、御史大夫、經略軍使關開閏繼任忠義軍節度使。”邵樹德答道。
趙匡明沒有絲毫意外。
他來之前,就和兄長長談過。能兼領襄陽、江陵二鎮自然是極好的,若不能,則取江陵而棄襄陽。
當然,這是底線。底線之外的利益則要極力爭取,能爭到什么程度就什么程度。
襄、郢、復三州,不能白白交出去,總要換回點什么。
“我趙氏兩代人經營襄陽…”趙匡明清了清嗓子,說道。
邵樹德輕輕一拍胡床扶手,道:“該放手了。”
趙匡明愣了一下,看向邵樹德。
“該放手了。”邵樹德又重復了一遍,繼而起身,走到掛在墻上的一幅地圖前,道:“夔峽鎮罷廢,荊南可領荊、峽、歸、夔、忠、萬、涪、澧、朗九州三十八縣,令兄已得江陵府、峽州、澧州,其余六州并無大敵,取之不難。做此九州之主,不比在襄陽快活嗎?”
“殿下,西門道昭、雷滿、鄧進思等輩兇蠻,馬殷亦虎視眈眈。峽內李茂貞也有東出跡象。群狼環伺之下,怕是…”趙匡明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
從道理上來說,當荊南節度使確實比繼續窩在襄陽要好。
襄陽七縣,倒有四個不聽話,其中鄧城縣更是杵在家門口,非常礙眼。變生肘腋之下,都不一定來得及反應。
但問題在于,江陵府是他們趙氏自己打下來的,夏王并未給予直接的支援,憑什么讓他們移鎮?
好吧,你兵多將廣,拳頭硬,但也不能不講理吧?想讓我們交出襄陽,總要給點好處。
“岳州鄧進思兄弟,我遣兵將其料理了。”邵樹德說道:“待我大軍進駐岳州,馬殷定然驚懼,對江陵便構不成威脅了。”
趙匡明神色一動,這是實實在在的好處。而且他相信夏王會履行承諾,不會騙他們。
“另給戰馬三千匹,送至江陵。”邵樹德又道:“這些條件如何?可能助你等成事?”
趙匡明心下一喜,三千匹戰馬可是大手筆。
“成與不成,給個痛快話。”邵樹德盯著趙匡明,說道。
趙匡明不敢再猶豫了,立刻回道:“既有朝廷之命,家兄自當移鎮。”
不答應也不行了。他擔心邵樹德一翻臉,不但自己小命難保,討伐鄧進思的大軍很可能直插襄陽,打起他們來。
屆時可就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鄧進思、雷滿、馬殷、西門道昭等等,四面皆敵,這日子咋過?
“識時務者為俊杰。”邵樹德展顏笑道:“荊南是大鎮,襄鎮只得三州,如何能比?好好去江陵理政吧,趙氏兄弟的功勞,我記著。唔,如果擔憂兵力不足,可至河隴、關北選募銳士五千,以壯軍威。”
“謝殿下諸般賞賜。”趙匡明回道。
這次是誠心實意了。去大西北募五千兵,好好操練一番的話,便是一支勁旅。
湖南馬殷為何那么囂張?不就是靠著手下的蔡兵以及“蔡化”的湖南本地兵么?
許存不過數千人,為何打了那么久?還不是他手下的蔡兵勇勐善戰?
朝廷授予的旌節、三千匹戰馬、募五千兵的許諾,以及攻打岳州的援軍,這是夏王許下的四個條件。趙匡明私下里覺得,其實挺厚道了。
形勢若此,不答應還能怎的?難道被各方包圍,吊起來打才開心?
況且兄長給的談判底線之中,襄陽就是可以放棄的。以襄、郢、復三州十三縣,換來相當不錯的四個條件,趙匡明覺得自己已經“不辱使命”了。
談妥了條件之后,雙方自然賓主盡歡、其樂融融。
申時三刻,趙匡明離開了甘湯院,出通仙門之后,來到了大街之上。
遠方的天空掛滿了鉛灰色的陰云,北風呼嘯怒號不休。
趙匡明看著靜悄悄的上陽宮,以及東北方巍峨壯麗的紫薇城,靜靜地站了很久。
“唉!”他抖落了身上的雪花,突然間覺得很沒意思。
即便到了荊南又如何?邵樹德這般玩法,是不愿意容忍藩鎮存在了。他現在應該在忙活著篡位的事情,等到建立新朝之后,定然要擴張疆土。荊南鎮直接與其邊境接壤,一不留神便是戰火紛飛。
逍遙日子,好像也過不了幾天。
況且還有更棘手的一層難題。新朝建立后,荊南鎮是繼續遵奉唐室,還是遣使至洛陽,向邵樹德稱臣呢?
按理來說應該是向新朝稱臣,但就怕兄長不樂意啊。
趙匡明沿著街道向東,漫無目的地走著。
至仙洛門時,遠遠看到山南西道馬步都虞候、衙內軍都指揮使諸葛昶正乘著馬兒,一路向北。看那樣子,似乎要經提象門入上陽宮。
這是挨個軟硬兼施啊!他搖了搖頭,洛陽非吾鄉,還是早些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