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父!”九月十六日,代州城內,李嗣源躬身向李克用行禮。
李克用擺了擺手,氣色不是很好。
“聽聞東邊打起來了?”他問道。
消息其實不是很清晰,模模糊糊,隱隱約約,還是從幽州傳來的。
李存璋來報,有斥候從山后偵悉,夏兵與契丹大干了一仗。
狗咬狗嘛,聽起來是好消息。但悲哀的是,他們是在李克用原本的地盤上打了一架。
“聽聞是夏人數路出兵,有五萬眾,突襲契丹。不過淺嘗輒止,奔襲過后,又飛速撤軍了。”李嗣源回道。
“打了就跑?”李克用眼神一凝,問道。
“是。”
不知道為什么,李克用突然有些羨慕起邵樹德了,這般給契丹人教訓,殺得痛快。
“契丹人沒報復么?”他又問道。
“不知。”李嗣源也派了人手北上,但離戰場太遠,打探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契丹有多少人?這次應該損失不輕吧?”李克用轉頭看向北方,那里群山連綿,但他仿佛看到了草原上萬馬奔騰的場景。
“契丹應該不滿百萬之眾。”李嗣源說道:“這次怎么著也得被掠個幾萬人,或許更多。”
契丹的人口數字,怕是痕德堇可汗自己都不太清楚。
契丹之制,從遙輦氏傳下來的祖宗法度,平時為民,戰時為兵,一戶出兩丁,自備武器、干糧,由氏族頭領帶著,隸于部落夷離堇帳下,跟隨八部夷離堇出征。
因為契丹并未實行人口統計,因此只能從他們的出兵規模上判斷一二。
歷史上三年后,也就是902年,阿保機征討“西南諸夷”,出兵四十萬。
916年,阿保機圍幽州,“五十萬騎”,“或云百萬”。
這些數字,姑且認為沒有水分。902年之時,契丹還沒打渤海國,連幽州山后之地也未侵占,四十萬兵,意味著有二十萬戶。契丹八部一戶810口人,其余奴部或掠來的農業人口,一戶56口人,這二十萬戶如果契丹與其他部族對半分,那么便是一百四五十萬人口。
事實上“四十萬兵”多半是有水分的,此時的契丹治下各族總人口,應該不足百萬,與遼國建立后沒法比。
遼國建立后,光上京道一地,即潢水、吐護真水流域,就有一百多萬人口,游牧人口、農業人口各占一半的樣子——契丹并不是純游牧政權,在攻下渤海國之前,就有大量農業人口存在。
“縱有百萬之眾,又有何用!”李克用不知道怎地就發起了脾氣,只聽他說道:“部落丁壯,不堪一擊,能給邵賊造成什么麻煩?”
以前老李不希望契丹強大,不希望他們能打,但現在卻希望他們能打一些,給邵賊制造更多的麻煩。
“阿父,不如遣人聯絡一下契丹?”李嗣源提議道:“總是一方奧援,若能牽制夏兵,也是好的。”
李克用不語,他拉不下臉。
之前還打過兩次仗,最近又侵占了幽州山后之地,你讓老李這么驕傲的人如何肯與契丹合作?
李嗣源悄悄瞥了一眼義父的臉色,頓時明了了。
這事可以干,義父也會當做不知道。
“云、蔚之地,可還撐得住?”李克用不想再談契丹了,問道:“這次被掠了數萬人丁,諸州殘破,后面日子可不好過。”
“云州堅城,夏人拿不下來。城頭還飄著石將軍的帥旗,安然無恙。”李嗣源說道:“云州無事,蔚、新、毅、媯諸州便無事。再過半個月,夏人就該撤了,或許此時已 經在準備撤退了。阿父,或可遣兵追擊。”
李克用欲言又止。
他當然知道趁敵人撤退縱兵追擊的好處,但實在是沒人啊。
嵐石、云代、澤潞、邢洺磁,處處要分兵把守,處處面臨著夏人的壓力。即便是空晉陽而出,他也最多只能抽出三萬兵馬。
但這三萬人,真不能全部帶走啊。萬一什么地方出點變故,都沒有援軍用了。也就是說,他最多帶兩萬人出擊,這么點人,在十萬規模的大戰中,太少了。
撐死了抽調部分精銳騎兵,跟在夏人斷后部隊的屁股后面,撿點小便宜,僅此而已。
李嗣源也是個聰明人,見義父不說話,他也不提此事了,轉而笑道:“阿父,邢州那邊又送來一萬多新兵,五營兵已全了。”
全的是建制,而不是編制。
事實上,李克用為了彌補慈隰大戰的損失,下令新建五營兵,以邢洺磁及云、蔚內遷部落丁壯為主,到目前為止,也只有左營、右營編制是全的,各有一萬人。
剛剛組建不過一兩個月的前營、中營、后營,只有各三五千不等的人馬罷了。
五營新軍,總共三萬來自邢洺磁的步兵、三千內遷部落騎兵,短期內當不得大用,只能一邊操練,一邊把守關隘。
“五營新軍好生操練。”李克用勉強笑了笑,沒多說。
今年夏軍大舉攻云州,對他而言是十分震撼的。
以前只知道邵樹德兵多,但還沒感性認識。現在突然之間,慈隰、大同、澤潞三個戰場同時燃起戰火,把他死死地壓在河東,勉強靠著地利優勢守御。
打了半年時間,他猛然發現自己連機動兵力都抽不出來多少。若非河北諸鎮大力支持,多半已經露出破綻了。
再打幾年,河東還有希望嗎?
他突然之間想起一件事。就在臨行前,女兒(王珂之妻)又在那說小叔人很好,如果開新朝,不會虧待晉陽李家,說不定還可封王。
李克用當時便把女兒罵得眼淚汪汪,斥責她亂河東軍心。
此時仔細一想,他意志堅定不要緊,就怕底下人也這么認為,對上夏兵不愿意死戰。
想到此節,他看了一眼李嗣源。
以邵——義弟待人的風格,侄子投奔過去,多半有官做,有富貴享,他會不會不愿意死戰?頓兵代州這么久,是不是有異心?
不過他壓住了自己的無端猜疑。河東能以一鎮之地,在如今這個亂世縱橫捭闔,內部團結一心,整體處于上升期,氣氛不錯是最主要的原因。
這個時候,不能自亂陣腳。要團結自己人,更要團結河北諸鎮,如此才有可能相持下去。
離開州衙后,李克用又去了城外的軍營。
五營新軍正在積極操練,軍士們的情緒倒沒什么,因為如果愿意的話,他們的家人都搬來了忻代二州。
河東說是有一府七州,但真要論起人口,其實大多數集中在太原府,其余六州,地廣人稀,人不多的——算上從幽州遷來的軍士家屬,如今太原府十三縣超過四十五萬人。
嗯,其實也不多,天寶年間可是有將近八十萬。
人口第二多的便是汾州了,約二十萬人。
其余六州,各只有數萬口,人口最少的沁州三縣甚至只有約兩萬人,少得可憐。
忻代二州,如果不算內遷部落,加起來還不到十萬。這主要還是當年李克用自己做的孽,造反的時候,屯兵忻代,與朝廷討價還價,而他帶過來的五萬大軍卻在不斷抄掠地方。要知道,當時李克用可 是忻代觀察使,這是正兒八經的自家地盤。
邢洺磁百姓大概遷來了兩萬余戶,十一二萬人,算是恢復了這里的人氣。后面如果繼續遷移軍士家屬過來的話,會安排在遼、沁二州,充實當地戶口。
李克用雖然嘴上不愿承認,但內心之中還是感到害怕的,身體上做出的動作也十分誠實。
昭義東三州有五六十萬百姓,全境多平原,與夏軍控制的相衛只隔著一條河。一旦被人強渡大河北上攻擊,即便城池守住了,以夏軍的手段,只怕很多百姓要被掠走,這是毫無疑問的。
李襲吉屢次提出遷移山東百姓至河東,李克用左思右想之后,終于開始實施了,但動作還是太慢。若非夏軍有蠢蠢欲動的魏博武夫牽制的話,山東三州怕是已經陷于戰火了。
“盧彥威、王镕遣人送來了一些農具、耕牛,盡快發下去吧。”李克用看著親自主持忻代復耕事務的李襲吉,說道。
“遵命。”李襲吉應道。
他有些驚異。晉王終于知道民生的重要性了,耕戰耕戰,沒有耕,哪來戰?可惜現在才知道,是不是有些晚了?希望亡羊補牢,不至于太差了吧。
其實他也有些彷徨。河東被困住了,表里山河的地利是保護他們的堡壘,但也是困住他們的枷鎖。對外擴張,多半沒希望了,而不能擴張,就只能坐看敵人一步步強大。
邵樹德一年半之內,連續攻滅鄆、兗、齊三鎮,得十余州之地、兩三百萬人口,可不比他們折騰的這些強多了?
如今他所能做的,也就是盡盡人事罷了,以報晉王多年來的器重。退一萬步講,便是讓這些百姓扎下根來,在忻代安居樂業,也是一件造福萬民的事情。將來天時有變,河東敗亡,他也問心無愧,對得起這些百姓了。
李克用又沿著罅沱水轉了轉。
時已入秋,落葉紛紛,河畔景色美不勝收。
他怔怔地看了很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本卷結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