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斗在申時結束。
最后的廝殺,發生在飛龍軍武人與一群裘服少年之間。
一方是身披鐵甲,戰技精湛的亡命之徒,一方是手持木矛,技藝荒疏的少年,戰斗的結果沒有任何懸念,戰斗的過程讓人不忍直視。
梁漢颙鐵青著臉看著鮮血淋漓的戰場。
契苾璋走了,又好像還在。作為多年的副手,梁漢颙自問對這支軍隊有深重的影響力,但他現在有些懷疑人生了。
軍紀,軍紀,還是軍紀!戰前強調了很多遍,但還是這個鳥樣。
甚至連新加入的淄青降兵及靈州院新兵都被帶壞了。
梁漢颙長嘆一聲,當年契苾璋在萊州大肆招募土匪山賊時就該想到有今天。
其實吧,就梁漢颙本人而言,他沒覺得軍士們這么做有什么過分的。但夏王對他叮囑過,讓他好好約束部伍,這就要重視了。
“打仗就這個樣子,沒有婦人之仁。”楊悅走了過來,冷哼一聲,道:“有些部隊我看就是小綿羊,沒甚意思。飛龍軍不錯,以后好好帶。”
說話間,藏才王氏的王合匆匆趕了過來,稟報道:“都頭,方才在桑干水谷地抓到一個撤退中的小部落,獲牛羊馬駝三萬余,老弱婦孺兩千七百。”
“牛羊留下。人丁各部分一分,該怎么處理就怎么處理吧。”楊悅擺了擺手,懶得管。
王合心中一動。
方才看到俘虜中有許多少年,他打算好好甄別一下,送往洛陽。中官王彥范甚得殿下賞識,明里暗里說過好多次了,這次便幫他一個忙。
結下了這個人情,藏才氏換個草場的事情,就有希望了。
木剌山實在太小了,最好到燕北得一塊新草場,世襲永鎮,如此則為家族的勃興奠定了根基。
遠方又涌來了一群斥候,帶回來了其余戰場的諸多情報。
“黃花堆已克,賊眾潰走。”
“莊浪氏進占神堆柵,晉人并未堅守,廝殺一陣后便北躥。”
“燕昌城已被圍困,似有千余晉兵守御,哥舒、渾二部正在圍攻。”
“定難軍在羊水南岸擊敗一支賊軍,現已追至方山。”
這些戰報中提到的諸多地點相距甚遠,而這也是符合戰場實際情況的。
黃花堆,北朝名叫黃瓜堆,在今懷仁縣西南二三十里處。北魏初年于此筑新平城,道武帝在堆南筑漯南宮,規制甚壯——恢水,亦叫漯水。堆西依次有早起城、日中城、日沒城,皆北魏所置,現都只剩下了斷壁殘垣,但仍然是一處上好的牧地。
神堆柵,位于云州西南五十里,當大道,李克用曾在此敗李匡威,活捉其兒子,又大破赫連鐸從草原上拉來的八萬騎兵,威震塞上。
那一次,大概是代北草原部族最后一次強沖中原步兵大陣了。李克用不過帶了數千騎兵、三四萬步兵,在收拾完李匡威的燕兵后,又在八萬蕃騎的沖鋒下巋然不動,并大敗敵軍,甚至還反過來追擊,赫連鐸亡命逃奔大漠。
燕昌城、方山,都在云州以北的羊水河兩岸,夏軍曾圍萬勝軍于燕昌城。
從西南方的桑干鎮開始,一路向北,黃花堆、神堆柵、云州、燕昌城…
這是一條經雁門關出塞的驛道。柔州行營大軍的攻勢如水銀瀉地一般,幾乎將云州外的各個據點都控制了。也就是說,雁門關外的晉軍,如今就云州東西二城這個支撐點了,依附于他們的部落被追得雞飛狗跳,少數開荒種地的蕃漢民眾也惴惴不安,這場攻勢,從一開始就十分猛烈,目標也十分明確,那就是云州。
而晉軍的表現也十 分有意思。
從戰斗的過程可以看得出來,守御外圍據點的兵很少,亦非精銳。偶有交戰,也是淺嘗輒止,很快逃竄了。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晉人應該是以云州這座雄城為據點死守了。他們擺出了一副被動挨打的架勢,面子也不要了,是非常少見的。
但這也和夏、晉雙方的實力對比有關。李克用再傲氣,也不會拿軍國大事開玩笑。人又不傻,知道什么才是正確的應對方式。
如今唯一的懸念,就是晉人會不會派兵北上救援了。
他們有三條路線,第一條是出寧武關,第二條是出石門關,第三條是出雁門關,兵鋒全部對著朔州。
出關作戰就有被殲滅的危險,進而導致雁門關之類的險隘被突破。不出關的話,云州被圍,雖然很難打下,但四周的部落卻要被掃蕩一空了,而這也是夏軍第一次對大同軍轄地的部落展開軍事行動。
如何抉擇,全在剛被任命為代北諸關塞制置使的李嗣源一念之間了。
李嗣源此時就在雁門關后的代州城內。
他的本官是涿州刺史,代北諸關塞制置使是臨時職務,但對他而言,依然是一個巨大的飛躍。
他走在了李嗣昭前面,走在了周德威前面,走在了李存孝前面,走在了李承嗣前面——李承嗣已經死了,徹底退出了競爭。
河東中生代將領之中,他已經排名第一。
嗯,此事確實值得慶祝,但嚴峻的現實也擺在他面前,兵力寡弱,無力與強敵進行決戰。
他從涿州帶來了三千燕兵,都是他的老底子——其實也不全是燕兵了,很多骨干是當年帶過去的晉兵,但他們已在涿州定居,基本上算是燕人了。
忻、代二州州兵五千余,主要用來守關塞了,外加臨時征發的土團鄉夫協助。他們能力有限,打不了野戰的。
蕃兵人數倒是很龐大,主要是沙陀三部。多年的戰爭,已經讓他們的戰斗力遠遠強于塞北草原上的游牧部落了,但這種老本,沒有晉王下令,是不可以隨意動用的,沙陀、薩葛、安慶諸部的酋長也知道這一點。
真正能動用的,其實也就飛騎、親騎五千多騎兵,外加馬前銀槍直、雄捷兩支步軍八千余人、易定兵四千,總共約一萬八千兵。
這還打個屁!
其實忻、代二州還有正在訓練的新兵部隊,即新編成的左營軍、右營軍。這兩個番號十年前出現過,后來改編撤銷了,現在重新設立,但唬不了任何人,因為他們不是當年那支能遠征河北、見慣風浪的老部隊了。
左營、右營二軍共兩萬人,都是在邢洺磁三州招募的,連同家人安置在了忻代。晉王將其指揮權交給了李嗣源,但這種比土團鄉夫強得有限的部隊,實在難堪大用,李嗣源也不敢派他們上陣。
所以,他現在沒有任何辦法,只能躲在雁門關內,給云州的石善友提供實際幫助以外的一切支持。
其實石善友的兵也不少。
云州城內有大同軍六千人,還有易定兵三千,這會可能又召集了一些蕃兵入城,總兵力一萬多是有的。而且因為早早就準備戰爭,物資充足,城池也經過了大力修繕,能堅持很長時間。
在云州東部及蔚州境內,還有一些地方兵將及王處直所統領的八千易定兵,可以作為反擊力量。
但遺憾的是,這些人并不歸李嗣源指揮,石善友才是他們的主帥。這與上次康君立總督代北、大同戰局差別很大,說穿了還是資歷地位問題。
“夏兵約十萬眾,分散在數百里的廣闊草原之間,四處出擊,氣焰萬丈。”代州 州衙之內,河東幕府押衙劉琠分析道:“我軍或可多派游騎搜索,找出夏人的牧馬地、牧羊地,以騎軍偷襲。如此多次施為,時間一長,夏賊定然吃不消,只能引軍退去。”
與石紹雍一樣,劉琠也是李克用的親隨侍衛出身。
邵樹德喜歡將親兵放出去當官,李克用也一樣,事實上此時的大多數軍閥都這么做。
劉琠的發展相當不錯,不過二十多歲的年紀,便已是幕府押衙,這次更是突擊提拔為馬前銀槍直副使。他生有二子,長曰劉知遠,次曰劉崇彥,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長大后都會往軍伍方向發展。
劉琠的頂頭上司也姓劉,曰劉訓,隰州永和縣人,就是曾經在河中輔佐王珂的那位晉軍將領。王珂兵敗之后,護送他們夫妻回晉陽,李克用并未怪罪劉訓,發展還是很好的。
李嗣源默默聽著。不知道為什么,突然想起了邵樹德。
猶記得華岳寺會盟之時,他還是軍中小校,初見當時已經小有名氣的軍頭邵樹德,當時不覺得有什么,這會細細想起來,恍如夢中一般。
“邵樹德在做什么?”李嗣源突然問道。
眾人一愣,主帥的心思怎么突然飛到這上面去了?
“大人,邵樹德應該在洛陽理政。”義子李從珂回答道。
“他的兵像梳子一樣掃過代北,眾至十萬,他居然都不親臨一線么?”李嗣源喃喃道。
眾人沉默了。
邵賊的兵太多了啊。明明在河中剛打了一場,轉眼間又在大同開戰,過陣子是不是還要在邢洺磁打仗?
和這樣一個龐然大物較勁,真的太難了,不能出一點紕漏。
“便如劉押衙所說,找尋夏賊的牧地吧。”李嗣源揮了揮手,出門了。
外間傳來了他的聲音:“十萬之眾,又帶了那么多戰馬、牲畜,定然要四處找尋草場,分散放牧。賊軍應還有輸送粟麥、器械之糧道,仔細找找。記住,以小股精騎出擊,打了就跑,不要戀戰。沒把握不要硬來,總之以襲擾為主。另者,從關外奔回之諸部牧民,擇精壯操訓,馬匹收攏起來,以備后用。”
“遵命。”諸將齊聲應道。
人窮志短,這仗似乎也只能這么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