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色的波浪訓練有素,在沖鋒的過程中還維持著大體陣型,并沒有散亂不堪。
當然,所謂的沖鋒,并不是使盡全身力氣撒腿往前沖。那樣的話,接戰時很容易體力不支,反被敵軍殺敗。
事實上他們是小步快走,軍事術語叫“成列逐奔”。一般每走二三百步,還會停下來整理隊形。這就是擊潰戰經常讓敵人跑掉的主要原因,你要披甲成列追殺敵軍,而敗兵甚至會丟了器械、脫了甲胄撒腿跑,你如何追得上?
天雄軍訓練有素,幾乎全員老兵。他們知道控制速度、對齊陣型,知道合理分配體力,因此根本不需要停下來整理隊列,直接就殺到了梁軍面前。
其實梁軍還有時間,但士氣低落的他們第一時間想到的是撤回大營,而不是陣列而戰。
天雄軍左廂近九千步卒如同刀切豆腐般,直接插入了梁軍陣中,沒有遇到絲毫的阻力。
水桶被踢翻,戰士被砍倒在地,到處是一片驚呼與慘叫。
雄威軍上下完全失去了斗志,人人爭先恐后逃跑。偶有少數將官聚攏士兵抵抗,也很快淹沒在了夏軍的鋼鐵叢林之中。
好一場大潰敗,幾乎就是國朝初年太宗打敗竇建德的翻版。
同樣是披甲列陣一天,同樣是又累又餓爭搶飲水,同樣被殺得七零八落,慘不忍睹。
朱全忠在營內高臺之上看得目眥欲裂,一萬軍士被夏賊如同趕羊一般,趕得到處都是,潰不成軍。
他的心在滴血。
本錢不多了,沒想到又在此處折損了一大批,往后怎么辦?
沒人能回答他的問題,雄威軍將士如潮水般涌向軍營。
狹窄的壕橋、營門處成了“兵家必爭之地”,失去理智的軍士互相推搡、踢踹。不斷有人落入壕溝之內,渾身插滿竹簽、鐵蒺藜,慘叫不已。
還有人慌不擇路之下跑進了陷坑之內,哭喊著讓人來救他。
有人沖到了鹿角槍之前,剛想繞過,后面的人不斷推搡前沖,竟然將他們活活擠到了槍刃之上。粗長的鹿角槍上掛滿了尸體,血流遍地,仿佛在發出無聲的嘲諷:這是對付敵人騎兵或偷營軍士的器械,竟然串了如許多的己方潰逃軍士,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天雄軍將士不緊不慢地消耗著賊軍的體力、士氣,陣型維持得很好,手中刀槍不停,輕松收割著敵人的性命。
騎兵也出動了,侍衛親軍和鐵騎軍右廂不斷斜插入潰兵之內,將其分割開來。
逃兵慌亂之中不辨方向,看到哪里有敵人就往反方向跑,這是人的本能,無關其他。
騎兵嫻熟地用角弓、刀劍“規劃”著潰兵的逃跑方向,配合步兵將他們一一剿滅。
這本來是軍屬騎兵的活,但天雄軍主力還未趕至,只能由鐵騎軍、侍衛親軍臨時客串了。他們客串得很好,充分體現了軍屬騎兵的專業素養,不費多大力氣,卻達成了比直接沖殺敵人更好的效果。
“雄威軍完蛋了!”敬翔痛苦地閉上雙眼。
潰兵瘋狂地涌入營內,其他部隊都沒法出擊救援,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被夏人屠戮。
陸陸續續逃進來三四千人之后,守御營寨的軍士開始放箭。一部分箭矢阻止夏兵靠近,一部分則射向己方軍士。
密集的催命符發出之后,壕橋處慘叫連天,尸積如山。
有人被射中后摔落壕溝之內,有人直接被射死在壕橋上,有人一時未死,對著營寨破口大罵,上午還是并肩作戰的袍澤,這會就刀兵相向了,是何道理?
還有人跪在壕溝前,涕淚橫流,請求讓他們進去。
但沒有任何作用。清空各處營門前的潰兵后,大股軍士涌出,攢槊對外,弓弩齊發,將不小心靠得過近的夏軍騎卒射死。其他人清理掉了壕橋上的尸體,然后徐徐退入營壘內,將壕橋拉起,營門關閉。
寨墻之上到處是緊張兮兮的守兵,他們拿著弓弩長槍,死死盯著正在追殺殘敵的夏軍士卒,心中憂懼不已。
沒有人想死,如果非要有人死,那就讓別人去死吧,與我無關。
半個時辰過后,戰場上的喧囂已漸漸平息。
天雄軍左廂兵馬使李璘下令各部緩緩收攏,維持陣型。
騎兵還在戰斗。只剩零零散散的潰兵了,不值得出動大部隊,他們的任務是“趕羊”,即把這些人驅趕到一塊,然后令其棄械投降。
侍衛親軍千戶趙業、慕容福率三千人出營,負責打掃戰場,收押俘虜。
這一仗,打得酣暢淋漓,保守估計斬首三千余級,俘三千人上下。
雄威軍逃回去的差不多也就是這個數字,但他們短時間內很難再成建制野戰了,能在收容整頓之后上寨墻守御就不錯了。
梁軍的可戰之兵,也就只剩下一萬多了,已經處于絕對下風。
夕陽之下,大群軍士正在快速東進。
他們絲毫不顧惜馬力,完全是奔著跑死跑廢馬匹的方向來的。
飛龍軍左廂萬人,在天雄軍發起攻擊的那一刻,從南北兩側繞過,一路狂奔數十里,在太陽落山的那一刻抵達了八角鎮外。
八角鎮是軍鎮,有城池,此時駐軍六千人左右,除少量游騎斥候之外,幾乎全是步兵。
守將劉重霸,當初與杜宴球、王彥章、劉玘一起在破夏軍任職。
如今破夏軍已經星散,余眾補入各部。當年幾個關系不錯的人之中,王彥章撈了個指揮使之職,在酸棗戍守,趙巖回了許州,舉族投夏,杜宴球也投了夏,聽聞混得不錯。劉重霸帶著百余破夏軍心腹并入龍虎軍,他們多出身長直軍,因此作為軍隊骨干,劉重霸也當上了指揮使,統領六千部眾。
飛龍軍下馬之后,守軍如臨大敵,嚴加戒備。
契苾璋搖了搖頭,梁人這支部隊沒有趁他們陣腳不穩的時候主動出擊,不是守將膽怯,就是軍士不行。
“劉將軍不要守啦,這里有杜宴球杜將軍的親筆信,不妨一觀。”趁著敵軍心慌意亂,一名騎士上前,將杜宴球的信件射入城內。
“龍虎軍的將士們,上天有好生之德,夏王仁義,不想見到諸位戰死于鋒刃之端,何不投降?”
“長直軍已經覆滅。此乃朱友裕將旗,諸軍且一觀。”
“這位是長直軍軍校…”
勸降的士兵如走馬燈一般輪番上前,用盡全力大喊。
守軍聽了喧嘩聲漸起,不過很快被呵斥了下去。
契苾璋哈哈大笑,賊人士氣低落,敗之易也。
與此同時,剛剛在醋溝大敗雄威軍的鐵騎軍在將養好馬力之后,也連夜出動了。
雖然他們被夏軍將士戲稱為諸支騎兵里戰斗力最弱的一支,但勝在任勞任怨,不辭辛苦,發揮的作用比較大——好吧,鐵騎軍將士認為他們的戰斗力至少比定難軍強,絕對不是最弱的一支,打不過各軍屬騎兵,還干不過你新成立的定難軍嗎?
鐵騎軍的目標不是八角鎮,也不是汴州,他們在通往汴州的各大小道路甚至是野地里活動,牢牢封鎖著通路。
這個命令是天雄軍副使牛禮建議的,折嗣裕同意了,然后親自帶隊,略過龜縮在大營內的梁軍向后插。
這其實也是這幾年夏軍的習慣打法。他們的戰術比起早些年已經有了巨大的變化,是根據中原藩鎮步兵死硬難纏的特點創造的:迂回穿插,遲滯處于撤退狀態的敵軍,給主力步兵集團創造機會。
這個戰術草原民族玩不起來,因為他們缺乏戰力強橫的步兵集團,而騎兵的正面襲擾、攻堅,對晚唐這幫武夫大爺似乎也沒啥作用。但在夏軍手里,這個戰術簡直玩出花了,步騎結合,無往不利,打得騎兵幾乎損失殆盡的梁軍苦不堪言。
“朱全忠向北跑、向南逃都可以,唯獨不能向東。”黑夜中的小河之畔,折嗣裕給帳下諸軍校分派命令:“戰前大王就說了,朱全忠給了他這個機會,那就不能讓他再回去。此戰若還讓他回汴州,我自向大王請罪,你等也沒好果子吃。部伍整編之時,等著被去番號吧。”
諸將校聽了心中一凜。
番號被撤銷,可不僅僅是改個名字那么簡單。里頭涉及到的利益問題太多了,要是被銀槍都并了,大家都可以抹脖子去了,實在丟人。
命令下達之后,將校們紛紛趕回各自部伍的駐地。
折嗣裕想了想,又喊來信使,下令道:“你速去中牟,請大王征調侍衛親軍之騎卒,河南府土團兵有馬的也派過來,一起封鎖東境,有此一兩萬騎,使勁纏著朱全忠,定不能讓他溜了。”
信使沒有二話,拿了折嗣裕匆忙寫好的信件后就離去了。
中牟到八角鎮四十里,信使一人三四匹馬,很快就到了。
邵樹德看完之后,當場拍板,同意了折嗣裕的請求。甚至他不光如此,他還下令天雄軍以及還在趕往中牟的護國軍,允許軍屬騎兵騎馬趕路,火速前往八角鎮一帶。這兩部大概還有七八千騎,一并交由折嗣裕指揮。
總共兩萬多騎部署在東側,唯恐攔不住朱全忠奔回汴州。
但邵樹德還是有些不放心,值此關鍵時刻,他也賭一把了,命令道:“克成,你將親兵都千騎帶去八角鎮,歸折軍使指揮。若看到梁軍騎兵東逃,拼了命也要攔下,一個人也不可放過。”
野利克成有些驚訝,但毫不猶豫地應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