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濃密的烏云籠罩在城市上空,狂風吹得樹林嘩啦啦作響。
草屑、樹葉被吹得漫天飛舞,孤墳之前,親人供奉的碗快都被吹得滿地而走。
一支軍隊快速路過,他們已經遠遠看到了城池,人人都松了一口氣。
天空響起了稀疏的驚雷,震撼著大地。
有人抬頭看了看天空。閃電照亮了遠處的麥田,稀稀落落的麥子有氣無力地搖曳著。
“快走!”有軍官催促著。
軍士們低頭無言,默默行走著。
他們是堅忍的,哪怕士氣不振,但仍然麻木地堅持著戰斗,等待那渺茫的轉機。
“呱呱!”烏鴉從黑云中飛出,落在枝頭,死死盯著正在趕路的軍士。
“晦氣!”有人低聲唾罵,加快了腳步。
汴州城已經離得很近了,近到可以看清楚城墻上掛著的一連串干癟的人頭。
梁王回到汴州后,下令處死張歸厚、杜宴球、劉捍、張筠、郭紹賓等人的家卷,如今都懸于城頭,以儆效尤。
一道巨大的閃電噼下,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落了下來。
軍士們加快腳步,列隊沖進了城內。
終于到家了!大伙現在什么都不想,只愿趕快和家人團聚。出征近月,好不容易在襄邑縣城下擊退了夏賊的威勝軍,實在身心俱疲。
梁王府門前,數騎快馬趕至,吩咐了幾句。
很快,大門洞開,一群人迎接了出來。
衣袍已被雨點打濕的朱全忠騎著“一丈烏”趕了過來。他的胡須多日未曾打理,凌亂不堪。鬢角霜白,銀絲在狂風中飛舞。眉頭緊鎖,眼神之中似乎有化不開的疲憊。
將馬鞭交給侍衛都指揮使張朗后,朱全忠大踏步走進了院子。
“夫君。”張惠迎了出來。
朱全忠滿腹心事,隨意看了看盛裝出迎的女人們,心中更加煩躁。
“都散了吧。”朱全忠腳步不停,眼角余光下意識在兒媳劉氏身上停留了一下。
張惠有些敏感,神色更顯憂愁。
“大王…”張惠跟了進來,剛想說話,就被打斷了。
“讓張朗進來。”朱全忠擺了擺手,說道。
張惠默默退下。
不一會兒,張朗走了進來,行禮道:“大王何事見召?”
“我出征這些時日,城內一切安好?”朱全忠坐在書房內,已經換了一身新袍服,手里還握著一本賬冊,問道。
“回大王,一切正常,并無任何異樣。”
“那就好。”朱全忠說道:“該抓的人都抓到了吧?”
“丁知沆已被抓捕。”張朗回道:“其人躲藏于富戶柳三郎家,被人檢舉,方才捕獲。丁會家卷亦在其列。”
丁知沆是丁會長子,一直在汴州做人質。聽聞父親投降夏王并得到任用之后,匆匆忙忙躲了起來,沒想到還是被抓了。
“男丁一律腰斬棄市,女卷分賞給出征軍士享用。”朱全忠冷著臉說道。
“遵命。”張朗心中暗嘆,出門安排去了。
朱全忠盯著張朗的背影,直到他完全消失在雨幕之中,這才冷哼一聲,起身踱步到窗前,看著被狂風暴雨摧折的花朵。
他還沒有放棄,他本身也不是一個喜歡放棄的人。只要有一絲機會,他都要掙扎到最后。
許州大戰已經結束月余了。
在這一個多月中,夏賊攻勢凌厲,兵分三路,一路自許州攻尉氏;一路收取亳州后主力北上宋州,偏師東進宿州;一路自鄭州東侵,威脅汴州。
鄭州方向是天德軍、廳子都、河南府州兵萬把人,就實力來說不算特別大的威脅,但近在遲尺,十分討人厭煩。
尉氏方向以堅銳軍、忠武軍、鐵騎軍為主,一直試圖攻拔此城。好在堅銳、忠武二軍戰斗力也就那樣,守軍意志則很頑強,后期又得天武軍助守,短期內不虞陷落之憂。
宋州戰場則有些麻煩。
賊帥折宗本率威勝軍主力,勢如破竹,目前已經占領亳州全境、宿州之臨渙縣以及宋州部分區域。若不是他親自領兵救援,估計襄邑已經陷落。目前神武軍數千人留守襄邑,應該可以抵擋一陣子。
但整體局面還是非常被動。朱珍的背叛造成了極其惡劣的影響,遺禍深遠。設若此時曹、單二州在手,那么戰略態勢將得到很大改觀。
可惜!可恨!可悲!
朱全忠嘆了口氣,有些無力地坐下。
朱珍的父母就在汴州城內,他沒有動,相反還暗中遣人安慰。聽起來很憋屈,但不得不這么做。形勢若此,他對朱珍還抱有期望,前幾天又一次派信使前往曹州,敘了敘少年時的友誼,唉,希望作用吧。
堅持!只要堅持下去,或有轉機。
每每想到這點,朱全忠就來了動力,也能暫時壓抑住心中的魔鬼。他無法想象如果真到山窮水盡那一步該怎么辦,他沒想好,只是腦海中突然浮現了兒媳劉氏雪白的胸脯。
如果實在無力回天,或許…
幽州也下了一場暴雨,稍稍洗去了一點夏日的酷熱。
李匡籌之妻張氏滿臉笑容,帶著孩兒在廊亭下玩耍。李克用含笑看了一會,便板起了臉,回到了衙署內。
“大帥。”蓋寓拱了拱手,周德威亦上前行禮。
“燕北這場仗,該怎么打?你二人可有方略?”李克用問道。
蓋寓是他的元從老人,周德威是他最喜歡的后起之秀,李克用對他倆的看法很關注。
“大帥,我與周將軍合計了一下,為今之計,在于聯合契丹,攻破夏賊。”蓋寓說道:“賊人勢大,如今光靠任何一方都不足以單獨抵敵。燕北草原之上,已出現金刀、黑矟、飛熊諸多軍號,甚至連具裝甲騎都來了。賊帥楊悅,于中原聲名不顯,但在西北卻響當當,其人用兵大膽、潑辣,非常難纏。按照夏賊一貫的風格,蕃部兵馬多半也動員了好幾萬,此番賊軍怕不是有十萬騎,便是沒有,相差也不遠了。”
“一定要聯合契丹?”李克用揚了揚眉毛,有些不滿地問道。
他帶了萬余河東騎兵至幽州,燕地本身還有近萬騎,蕃漢皆有。這些人馬,說實話不少了,只要沒傻到與夏賊拼消耗。
說到底,無論是晉軍還是燕軍,都是以步兵為主。他們在草原作戰,同樣出動大量步兵,也能發揮很大的作用。
“若有契丹相助,勝算大上許多。”蓋寓胸有成竹地說道:“賊帥楊悅在大寧,兵馬數萬,逡巡不定。觀其所作所為,似乎想占著不走了,留下了一個威脅新、毅、媯諸州的釘子。如果大帥親率主力北上毅州,楊悅定然來戰,大帥可堅壁挫銳,與賊人相持。此時若契丹自平地松林南下,撫濡源側背,十余萬精騎殺來,賊人陣腳定然大亂,屆時便有機會了。”
“契丹狼子野心,引他們過來,怕不是什么好事。”李克用皺眉道:“如果他們提什么條件,我很難答應。”
“大帥何須憂心?”蓋寓笑道:“方才收到一個有趣的消息。七月初七,奚王去諸借南下御敵之機,突率三千余帳西奔濡源,契丹追之不及。諸部奚聞知,多有向西潛逃者。昨日有消息稱,奚王去諸立牙帳于懷荒故城,歷數契丹罪狀,號召奚、霫、室韋、渤海、韃靼、女真共討之。”
李克用聽了忍不住笑了出來。
老實說,他也很討厭契丹。平定營、平二州后,收編了不少生活在當地的契丹人、奚人,但大部分都逃走了,據說北奔契丹。
契丹人還收留了幽州叛將高思繼、劉仁恭之輩,前前后后大幾千人,一點不給面子,著實可惡。
義弟擺了遙輦氏可汗一道,李克用聽了也很舒爽。
“大帥,此乃聯合契丹千載難逢之良機,切勿錯過啊。”蓋寓提醒道。
“契丹現在誰做主?”李克用問道。
蓋寓無奈了,他以前對晉王說過,但看起來并未放在心上。
“契丹八部,迭剌部最為強盛,世為八部夷離堇。”蓋寓解釋道:“耶律氏世為迭剌部夷離堇,實際掌控該部。目前耶律氏做主的是耶律釋魯,遙輦氏痕德堇可汗登位時,釋魯為于越,至今已十余年。”
以前耶律家族的人僅僅只是契丹八部夷離堇,也就是軍事長官。但于越這個突厥官名是宰相的意思,總領軍民事務,十幾年下來,痕德堇可汗幾乎快被架空了,比奚王去諸在諸奚部里的地位也強不到哪去。
釋魯非常喜愛侄子阿保機,利用擔任于越的機會,揀選八部精銳,組建痕德堇可汗的扈衛軍,讓阿保機擔任撻馬狘沙里,即扈衛官。
而阿保機也十分給力,帶著這支可汗的侍衛親軍東征西討,南征北戰,屢破強敵,奚、室韋、韃靼諸部被他打得紛紛臣服,虜獲了大量人丁、財貨、牛羊,使得迭剌部的實力進一步與其余各部拉開了差距,呈一騎絕塵之勢。
再加上素來與他們是兄弟部落的乙室部的支持,以及回鶻述律部這種外援的幫助,迭剌部已經愈發不可制,把持八部軍政大權是等閑事,說不定耶律氏的人下次就被選舉當上可汗了。
“釋魯這個人,好打交道嗎?”李克用沉默了半晌,突然問道。
蓋寓臉色一喜,道:“大帥遣使而至便可,反正也不費什么事。”
李克用還是有些不放心。他覺得契丹人同樣十分危險,因為他們對草原部落有更強的吸引力和統合能力,若讓他們趁機吞并了燕北諸部,豈不鬧笑話了?
蓋寓、周德威二人不做聲,靜靜等待他做出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