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寧四年正月十五,高仁厚在蔡州北關城等到了胡真。
今日是元宵節,折宗本下令全軍大酺。
嗯,大酺是真的,確實發下了酒食,而且動靜搞得很大,讓蔡州守軍都知道了。同時這也是一個計謀,試圖引誘守軍出來偷襲,威勝軍對此做了準備。
只可惜,戴思遠、張全義太慫了,居然不敢出城,讓折宗本的媚眼全做給了瞎子看。
胡真的精神頭不錯。
他的家暫時安在洛陽,夏王曾經賞了兩名美姬,出身都不錯,受西門重遂致仕事件牽連,全家流放。胡真娶了其中一人為妻,此女已經懷孕了,喜得胡真抓耳撓腮,終于又有后了!
高仁厚很理解他的心情。當年他戰敗失了東川帥位,也是夏王幫他索回了家人,這份人情可不小,他一直記得。
“見過折帥,見過高帥。”胡真恭恭敬敬地行禮。
折宗本、高仁厚還禮。
胡真以前也是一方大帥,奈何命運弄人,如今一切都得從頭做起。好在夏王仁厚,待他不薄,聘他為王府諮議參軍,時不時還賞賜些財物。
洛陽廢墟持續不斷地清理中,目前修建了第一批宅子,夏王又賜了一套給他,讓他安置家卷。這份胸襟氣度,確實讓人心折,因此胡真辦事還算勤勉,已經立了不少功勞。
“胡參軍,蔡州之事,如果只勸得張全義兄弟來降,可有把握?”折宗本開門見山地問道。
活到他這個份上,其實不太在意那些斬首、破城之類的功勞了。女兒貴為王妃,外孫是世子,將來女婿開國,折家貴不可言,還追求那么多功勞作甚?尾大不掉?讓女婿痛下殺手?
其實這次出兵攻朱全忠,他都不是很提得起興致。攻滅朱全忠之后,他都打算隱退了。沒幾年好活了,還不如頤養天年,讓女婿放心點。
若不是心中總有些隱憂,他也不會把著威勝軍這三萬余人不放,甚至費盡心思為其索取器械甲胃,嚴加操練,以期培養為一支勁旅。
威勝軍,可不一定是為自己準備的。如果可能的話,他更愿意它成為天子親軍,也好讓軍中一干折家子弟有個好去處。
至于淮寧軍,再說吧。
“回折帥,張全義雖是武人出身,但當年黃巢軍中,他就不是很能打。長安四面游奕使,彭攢、季逵、朱全忠、張全義,應以彭攢、季逵最能打。另有先鋒大將柴存,中軍大將王播、孟楷等,都是一時之選。”胡真說道:“張全義跑到洛陽后,對外征戰主要依靠義兄弟李罕之。依附朱全忠后,更是仗著全忠的威風,才得以站穩腳跟。便是其弟張全恩,都比全義勇武。此人在軍中的威望,怕是不太行,即便他貴為奉國軍節度使。”
折宗本、高仁厚相顧無語。
合著李罕之沒罵錯啊,張全義就是一田舍夫,也不知道他怎么混上來的,莫不是靠經營關系?
胡真的言外之意他倆都聽出來了。張全義鎮蔡州時間不算很長,威信未固,權力未張,還屢吃敗仗,上上下下都對他失去了信心。不然的話,戴思遠帶著幾百殘兵敗將而來,輕易就能接過指揮權?有那么容易?
換個兇悍點的武夫,直接和戴思遠火拼起來了,叫你敢動我的兵,不想活了么?
張全義,真是愧為武人,太窩囊了!
“那就是還要說動戴思遠。”高仁厚說道。
“高帥可有方略?昔年在川中…”折宗本轉頭望向高仁厚,笑道。
高仁厚也笑了。折令公就是會說話,撓到了俺老高的癢處。
草賊阡能之亂,賊將使出了詐降計。高仁厚施展攻心戰,賊將意識到已失計,欲斬使者,結果為賊眾所執,獻于高仁厚,假降變成了真降。
“戴思遠其實不難說動。”高仁厚說道:“契必章于上蔡大破賊軍,俘斬六千,飛龍軍幾乎全軍覆沒。戴思遠就這樣回汴州的話,會是什么下場?”
折宗本點了點頭,道:“上蔡兵敗之后,戴思遠其實可以遁回陳州,但他并沒有這么做,可知其中奧妙。”
“折帥真是目光如炬。”胡真贊道:“戴思遠此人,我素知之。其人也算是元從了,乃全忠同鄉,宋州碭山人,曾祖曾為碭山令,然家道中落,生計艱難。跟隨全忠起事后,因為年紀太小,并未立下多少功勞,素為朱存、朱珍、丁會、張存敬、鄧季筠之輩所輕,不是很得志。全忠鎮汴之后,大力提拔新人,戴思遠、氏叔琮、朱友恭、寇彥卿、王檀之輩崛起,他也很一般,不算庸將,但也稱不上良將。此番軍敗,損失了飛龍軍,便是天大的情面,怕也要被嚴懲。你看他連汴州都不敢回,顯然心中有數。”
資歷不錯,但又比不上最老的那一批人。
能力不差,可又比不上頂尖的那一撥人。
說是同鄉,可朱全忠少時就隨母親搬到了徐州蕭縣。徐州豐縣人朱珍打小就和就全忠偷雞摸狗,這才叫同鄉。蕭縣人張朗精于騎射,朱全忠見之大喜,著力提拔。全忠認為自己是哪里人,已經很清楚了。
戴思遠,就那樣了,想憑借固守蔡州之功,免于全忠處罰,可見在梁軍內部地位并不怎么高。
“那就兩個一起勸。主動來降,總比被我破城后淪為階下囚要強。”高仁厚一錘定音道:“折帥亦得做好攻城準備,打得狠一點,打消他們的僥幸之心,有助于勸降。”
“我省得。”折宗本說道。
從朗山縣過來的蕃人以及唐鄧鄉勇要付出血的代價了,威勝軍也不可能一點不攻城,希望他們早點降吧。
三人計議一定,片刻之后,數騎出營,奔至中城外,連續向城內射了十余箭,然后打馬回營。
正在巡營的張全恩第一時間看到了軍士送來的勸降信。
不用多說,親兵親將立刻將各種勸降信收繳起來,但他們也不敢確定戴思遠的人究竟有沒有拿到或知道些什么。
看完勸降信的張全恩有些驚訝,臉色也變得很復雜。他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自己的妻兒在汴州,長子還死于夏賊之手,按說仇恨不小。但兄長長子間接死于邵賊之手,妻女皆被擄去,他都不在乎,還有什么好說的?
張全恩神思恍忽地進了節堂,見到正在與幕僚們議事的兄長,便默默等著,因為他也不知道該怎么開口。
“蔡州地平壤沃,河川縱橫。去歲種下的麥苗,今春毀了不少,可惜了。”張全義說道。
“大帥,或可與裴判官分說一下。魏州送了那么多錢糧過來,勻一部分至蔡州,難關也就過去了。”幕僚說道。
“也是。”張全義點頭:“此事我親自來辦。”
“大帥可真是愛民如子。”幕僚贊道。
張全恩默默聽著,突然覺得有些可笑,好像蔡州真的還有希望一樣。
即便氏叔琮來了,夏賊解圍而去,但他們隨時可能再來,百姓被征發從軍,輾轉于溝壑之間,還能安心種地?
大門外響起一陣嘈雜聲。
張全恩一驚,一躍出了廳門。還好,院中護衛皆在,頓時放下了心。
嘈雜聲越來越近,很快,戴思遠高大的身影出現了,他帶著數十隨從,披著甲胃,面色不虞。
“戴都頭。”張全恩亦披掛齊整,遠遠行禮。
戴思遠朝廳內看了看,隨后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原來賢昆仲都在啊,怕是已經商議完畢了吧?說吧,何時投賊?是不是要把我等獻出去?”
“戴都頭何出此言?”張全恩大聲道:“折宗本、高仁厚不是許你衙將之位了么?年俸十萬錢,怎么?還不滿意?那我還擔心你把我等拿去做進身之階呢。”
衙將不出征,那也就是在都虞候司點卯上直,沒得鳥用。戴思遠不滿意這個條件也是可以理解的,如果他想更進一步,保不齊就會斬了張家兄弟獻城。
死人是不會說話的,誰知道城里發生了什么,還不是任戴思遠自己說?想必夏人也不會深究。張全恩不得不防。
已經有軍士聽到這邊動靜,慢慢聚集了過來。張全恩手一招,數十人列于身側,兵刃在手,面容嚴肅。
“怎么回事?”張全義聽到弟弟的高喊聲,那幾乎就是示警了,立刻神色驚疑,帶著幾名貼身隨從出了門。
戴思遠被張全恩這么一嗆,心中不怒反喜,知道張家兄弟也是剛得到消息,慶幸自己沒來晚。
若被蒙在鼓里,城中絕大部分都是奉國軍衙兵,他也不敢信任,萬一被張家兄弟擒了或殺了,找誰說理去?
互相缺乏信任,就是這個樣子了。
“兄長,軍士們在城樓上撿拾到了夏…夏人射進來的勸降信。弟也是剛剛看到,戴都頭也知曉了。”張全恩死死盯著戴思遠,手一直撫在劍柄上,慢慢走到張全義身側,掏出那份勸降信,遞了過去。
“我與邵賊勢不——”張全義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張全恩打斷了。
“兄長,繼祚、繼孫侄兒還活著。”張全恩壓低聲音道。
“什么?”張全義極為吃驚。
戴思遠不耐煩地看著張家兄弟,腳下卻不停,悄悄后退幾步,靠近了帶過來的親兵。
張全義一把搶過勸降信,仔仔細細看了兩遍,神色變幻不定。
他就三個兒子,長子已經死了,次子、三子被夏人抓走,生死不知。如今得知他們還活著,那份驚喜就別提了。
張全恩有些心酸地看著兄長。新嫂嫂蔣氏嫁過來的時間也不短了,一直沒誕下子嗣。兄長今年四十六歲了,不知道還會不會有后。如果繼祚、繼孫侄兒還在的話,那簡直是天大的喜事。
從宗族那里過繼,總沒有親生的好。張全恩也不貪圖兄長什么東西,就想兄弟二人一起扶持下去。將來如果有機會,再去晉陽把三弟全武一家接過來,其樂融融,豈不美哉?
大街上的腳步聲越來越多,大群軍士聚集了過來。
戴思遠心下一涼,可別被張全義借了人頭啊。應該不至于吧,軍士們都看不起窩囊的節度使。可萬一呢?張全義總不會從沒施過恩惠,一個愿意為他效死的都沒有吧?
戴思遠胡思亂想,急得背嵴生汗。
前廳、后院、衙署值守的衛士也趕了過來,聚集在張全義兄弟身后,加上原本的人數,快兩百了。
大街上已經響起了鼓噪之聲,不明真相的軍士們紛紛打聽到底發生了什么,怎么一副要內訌的樣子。
“戴將軍,我欲救我孩兒,一家團聚,你可有話說?”張全義收起勸降信,問道。
戴思遠又退一步,道:“人倫幸事,我不忍阻之。然有一事須得問清楚,張司徒欲加害我乎?”
張全義其實也是個心狠手辣之輩,但這時候卻不愿動手了,干脆地說道:“不想。”
“那好。”戴思遠松了一口氣:“公欲降,我亦欲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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