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嗖”地一箭射出,追兵胯下的戰馬悲鳴倒地。
王郊兜馬回轉,直接馬上投出一矛。短矛帶著尖利的呼嘯聲,直接洞穿了追兵的胸腹。
他又頓槊于地,抽出上好弦的騎弓,左右施射,連殺兩人。
追兵呼啦啦散開了出去,不敢再靠近。
“王將軍好本事。”高佑卿騎著一匹光背戰馬,哈哈大笑著靠了過來。
他的馬鞍丟了,但卻搶得一匹戰馬,也不算虧。
王郊看了他一眼,道:“運氣不錯。”
其實他一直覺得高佑卿很神奇,看見敵軍騎兵策馬沖來都不害怕的,敢挺著矛把人捅下來。而這也讓他再度思考起了一個問題,步兵對付騎兵,結陣真的是必需的嗎?
也從軍好幾年了,少年時代分別在銀州、會州度過的他一直覺得騎兵最厲害的地方在于機動性,而不是沖擊力。他很喜歡馬,經常和馬兒待在一起,洗刷照顧,像自己親人一樣。他不覺得戰馬是什么可怕的怪物,相反是自己殺敵時親密的伙伴。
但到了中原后,他發現很多人非常害怕馬匹。在遇到大隊騎兵沖鋒時,往往需要結成緊密的陣型,靠在一起,才能保證士氣不大幅度下降。
但騎兵沖鋒真那么可怕嗎?九成以上的騎兵不是具裝甲騎,正面戰斗力并不強。沖鋒時分成幾批,每一批里面又分成很多個楔形小集團,以排山倒海之勢沖過來。但他不覺得可怕,相反,他認為只要站穩了,以小組的形式互相配合,哪怕不結陣,被騎兵分割開來,沖散了,也能把他們殺得大敗。
但中原大部分武人不這樣。
這些人并非不強,王郊與他們正面步戰搏殺時,好幾次險死還生,都是精銳的職業武夫,誰弄死誰都有可能。但他們看見騎兵時,士氣首先就下降一截,然后迅速結陣,像刺猬一樣長槍朝外,用步弓驅逐靠近的騎卒。
但薛延陀人怎么回事?他們的步兵陣型讓中原武人看到要笑掉大牙,陣不成陣,松松垮垮,被騎兵一沖就散,但就能把突厥騎兵殺得人仰馬翻。
這里面肯定有原因。或許,應付騎兵正面沖殺的時候,步兵未必需要結成緊密的陣型。
可惜他沒法印證,也沒人敢讓他這么印證,因為自古以來中原步兵都是這么做的。
“走了!”王郊招呼一聲,帶著百余人緩緩撤退,魏人不敢追殺,只是遠遠目送。
“將軍,過陣子又要去河南了吧?天天到魏人那里牧馬,實在提不起勁。”高佑卿胯下沒有馬鞍,但騎在馬上穩當得很,還嬉皮笑臉,王郊甚至看到他在與人搏殺時也是這副模樣,好像一點都緊張不起來。
“應是要去了。”王郊說道:“李公全狂悖自負,咱們給他吃了這么多苦頭,他也應該收斂點了。河陽既安,咱們多半又要南調。聽聞朱友裕要攻汜水,范將軍人手不多,屢請益兵,肯定要有人去的。”
魏博大將史仁遇率軍回去后,衙將李公全又帶著人馬開了過來。
這廝對夏軍的態度不是很友好,甚至可以說有敵意。王郊不了解李公全這個人,也不知道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難道又是一個有大局觀的將領,對魏博的前途感到憂慮,想要攻打河陽?但羅弘信應該沒有下達進攻的命令,李公全這是有意制造沖突,擅啟邊釁?玄宗朝時的安祿山就喜歡這么做,為此把朝廷的信譽都給敗光了。
二里之外的一座小土丘上,李公全靜靜看著離去的夏兵,突然笑了。
“來了也有些時日了,和夏人‘操練’不輟,諸軍感覺如何啊?”李公全問道。
眾人面如土色。
魏博富庶,諸般珍奇玩物都有,美人也多,最是消磨人意志。有時候本想著今日早起錘煉武技的,躺在床上,懷里摟著個白嫩嫩的美人,就是起不來。
什么叫承平日久?這就是了。
好在魏博風氣還不算太壞,民間習武的人很多,民風也好斗,不至于讓武人完全成了花架子,只能列陣,不能死戰。
承平日久,民不習戰,百年未見烽火,這是安史叛軍進河南時的現狀。然而現在河南人賊能打,被操練出來了。
魏博武人也需要這么一個操練對象。他們底子很好,只要不是一開始被人用泰山壓頂的方式迅速滅亡,長期拉鋸下來,戰斗力很快就能提上來。
李公全很有危機感,也很有野心,他了解天下大勢,對魏博的處境有清醒的認識。
李克用在幽州折騰不休。臘月里在順州大破劉仁恭,俘斬數千,降契丹、奚人萬余眾。前陣子又迅速南下,兵鋒直指瀛、莫二州殘余的反抗分子,氣勢如虹。
此賊,下一個目標當是滄景盧彥威,沒有任何疑問。一旦讓他得手,可就與魏博接壤了,屆時馴服成德王镕,出德州攻富裕的貝州,定然生靈涂炭——李克用的軍紀,可不怎么好。
“還是要自強啊。”李公全搖了搖頭,道:“魏博六州,靠誰都靠不住,只能靠自己。只有自強了,賊人才攻不進來。即便攻進來,咱們力屈不能敵,但只要還有戰斗力,就有討價還價的本錢。”
“都頭說得是。”眾人紛紛應道。
“夏人征戰多年,而今勢強,兵也甚銳,是個好對手。”李公全又道:“爾等也不用泄氣。底子都不差,差的是一口氣,關鍵時刻頂住的那一口氣。你們沒有夏人瘋,沒有夏人狠,沒有夏人不要命,總是一開始還能頂一頂,到最后一口氣上不來,功虧一簣。”
最近幾次小規模沖突,夏、魏雙方對陣,一開始都能打得有來有回,甚至魏博武人還能給夏軍造成重大殺傷,可見他們也熟習軍陣,武藝底子很好,裝備精良,但打到最后,總是堅持不下去,最終潰敗。
說白了,持久性不夠,不耐長時間苦戰,這和士氣、心性有關系。
“都頭,軍中有傳聞,說咱們要出鎮作戰攻夏人,真耶?假耶?”有人問道。
“羅帥有這個意思,但還未下定決心。”李公全說道。
軍校們頓時大嘩,原來傳言竟是真的?
李公全亦作悲憤狀,搖頭嘆氣。
魏州城內,李振風塵仆仆,被引進了的府邸。
羅弘信見了他就有些頭大,責道:“李大夫為何又來?送去那么多錢糧、戰馬還不夠么?”
“羅帥,唇亡齒寒,我此番前來,也是為了貴藩著想。”李振笑道。
“荒唐!”羅弘信斥道:“李公全將兵三萬,屯于衛州,令夏人數萬兵馬不敢南下,幫到這里,已是仁至義盡,還想怎樣?”
“羅帥切勿動怒,注意身體。”李振陪著笑臉道:“臨行之前,梁王有言,樹德志吞中原,京西北諸鎮、關北四道、陜虢、金商等鎮,悉數被滅。今已牧馬大河、淮水,若攻滅汴州,魏博還會遠嗎?”
羅弘信低頭沉思,遲遲不語。
李振察言觀色,立刻加了把勁,道:“梁王又說,六哥乃我敬重之人,惠我資糧、戰馬,以與邵賊周旋,感激不盡。紹威侄兒英武過人,天縱之才,羅家后繼有人矣。唯愿朱、羅兩家永結盟好,共抗邵賊。”
羅弘信站了一會,身體有些累了,便坐了回去,皺眉道:“梁王又想做甚?如今鎮內這個情形,出兵怕是不易。”
其實,羅弘信又不傻,他當然看得到邵樹德的威脅。但問題在于,調軍士們出鎮作戰是有風險的,不得不防。
羅弘信的反應完全在李振的預料之內,只見他壓低了聲音,道:“羅帥,梁王遣我而來,并非求魏兵出鎮廝殺,而是告知羅帥一件密事。”
“哦?”羅弘信來了興趣,問道:“何事?”
李振故作為難地看了看四周。
羅弘信悟了,揮手讓仆婢幕僚出去,道:“說吧。”
“羅帥。梁王偵知,邵樹德私下里勾結了魏州軍將,待梁漢颙離濮返歸河陽之時,行假道伐虢之計,奪了魏州,誅殺羅氏滿門,另推他人為節度使。”李振說道。
羅弘信臉色急變,半晌后,又狐疑道:“他勾結了何人?李公全還是史仁遇?”
“這卻不知。”李振說道。
羅弘信有些不信,因為李振這話沒頭沒腦,無法讓他信服。但隨即又想到,從去歲開始,身體便一日不如一日,鎮內暗流涌動,有人起異心,也是大有可能之事,頓時不澹定起來。
兒子才二十一歲,這個年紀確實難以服眾。最致命的是沒立過什么功勞,以魏博的傳統,想當節度使不會十分順利。
唉,如果邵樹德沒有那么大野心,倒是可以與他交好。他發一句話,再加上羅氏的布置與經營,讓兒子順利接位問題不大。
只可惜,這人吞并了太多藩鎮,在他們河北武人的眼里,簡直是天字第一號惡人。最主要的,他還是靈夏出身,代表關隴武人,這就更讓人討厭了。
“羅帥,假道伐虢之計,邵賊可是用過的。王共之事,殷鑒不遠。”李振提醒道。
羅弘信躊躇不定。李振這話毫無憑據,但邵樹德確實有過這方面的劣跡,不得不防。
“那便不讓梁漢颙借道了。”羅弘信下定了決心,說道。
他本來也是一番好意,既幫了朱全忠的忙,又賣了邵樹德一個好,可謂騎墻騎到了極致,如今看來,這也有風險?
“羅帥果然目光如炬。”李振贊道:“但這樣恐治標不治本。”
“此何解?”
“鎮內陰有異志之輩,尚未斬除。”
“先生何以教我?”
“不如讓梁漢颙借道,然后看他與何人來往,再找個機會將其捕殺。”
“不妥!”羅弘信下意識拒絕了。
這樣做事就太絕了,而且也太危險了,萬一弄巧成拙,說不定還會讓人翻盤。
“罷了。”見李振還要再說,羅弘信擺了擺手,道:“我這便下令博州守軍嚴陣以待,不許借道。伏殺梁漢颙之事,萬萬不能。”
李振無可奈何。
不過此行也不是沒有成果。至少,梁漢颙沒法跑了,與朱瑄起沖突已成定局,屆時定然要兵戎相見。朱瑄、朱珍合力之下,梁漢颙不死也要脫層皮。
這廝實在太讓人著惱了。以濮州為基,四處出擊,防不勝防。這次朱瑄率軍驅逐,滑、曹朱珍嚴陣以待,魏博又關閉了大門,梁漢颙能往哪去?定然與朱瑄起沖突,而沖突一起,很多事情就永遠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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