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師古登上了營中高臺,仔細觀察著雙方的戰況。
白草原之上,一支夏軍離開了營寨,向前行進。
他們的一支友軍剛剛被擊潰。渡河而來的梁軍邀戰,經略軍派出數百人迎戰,結果被敵長劍軍數百兵殺得大敗。
經略軍使關開閏大怒,親領五百人出戰,終于將梁人擊潰。潰兵順著浮橋退了回去,雙方再次罷兵。
而在白草原以北的潁橋鎮附近,定遠軍一部渡河而東,燒梁軍警戒小寨子兩座,并擊敗一股倉皇趕來的梁軍步卒,俘十余人而還。
小規模的戰斗,從未平息過!
“夏賊粘得好緊。”龐師古輕拍了拍欄桿,皺眉自語。
定遠、經略、歸德、護國四軍,是長期以來探聽到的潁水對岸的夏賊番號,一共三萬多人。此外還有三萬土團鄉夫,來自河南府、河中府以及河陽鎮。
梁軍部署在潁水以東的部隊以堅銳、長劍、匡衛三軍為主,外加土團鄉夫,一共五萬多人。
雙方的兵力并沒有多大差距,軍士的戰斗力、器械裝備也相彷,除了士氣有少許差別外,其他真的差不多。
所以,誰都沒把握在大規模野戰中擊敗對方。
但大戰沒有,小戰卻從沒斷過。而這種小戰,也是刺探對方情報、打探對方兵力構成、試探其戰斗力的重要手段。不然的話,人家偷偷換了羸兵守寨,而將精兵調走,結果你卻不知道,這就有可能帶來致命的危機。
龐師古有種感覺,最近一些時日,夏賊的“黏湖勁”上來了,不斷派出人手襲擾河對岸的梁軍,似乎很擔心他們棄營而走一樣。
眼前這個雙方步軍陣列而戰的還算小場面了。真正的大場面是夏賊派出了許多蕃人騎兵,渡過潁水之后,深入到許州附近,襲擾他們的后勤糧道。
好在主力部隊并沒有全部布置在潁水一線,后方還有部隊可用,糧道倒不至于斷絕。就是覺得有點煩人,夏賊騎軍也太囂張了!
“都頭,破夏軍、落雁都已經離開許州,前往陳州了。”張慎思登上了高臺,走到龐師古身側,說道。
“戴思遠和楊師厚呢?”龐師古問道。
“戴思遠早已離開陳州,經鄢陵抵達了郾城。楊師厚屯于上蔡縣,一直以賊軍勢大為由,索要器械、賞賜。”張慎思說道。
龐師古微微頷首。
張慎思并沒有添油加醋。事實上他如實陳述了各部的情況,一切交由龐師古自己來判斷,沒有任何感情傾向,這就很好。
康延孝已經趕往上蔡,楊師厚再怎么拖延,也該動彈一下了。
不過單靠這點人怕是難以拿下折宗本。要想順利擊敗其軍,還是得下大力氣,多派一些人過去。龐師古左想右想,決定調潁水前線的長劍、匡衛二軍前往郾城,調佑國軍兩萬人頂上來,繼續與夏軍對峙。
潁州那邊,除了破夏軍、落雁都這五千號人之外,龐師古不打算增派兵力了。事實上也不需要趙霖、朱漢賓這種人打頭陣,他們短時間也擔綱不起重任。
除此之外,就是加發賞賜以激勵士氣了,這似乎是免不了的。反正這部分錢,由羅弘信和楊行密出好了。
攻勢如潮水般退去,又如潮水般涌來。在潮水達到最高點時,旋門關轟然破碎,在里應外合之下打開了城門。
胡真披著鐵甲,在軍士的護衛下進了城。
他一連點了幾個人的名字,責備不已。
“打到現在才出降,何遲疑耶?”
“龍武軍重整后,很多人被打散了,一時鼓噪不得。”有人回道。
“那些汴、鄭土團鄉夫不愿投降,著實費了一番手腳。”又有人說道。
“王將軍自戕了,他若不死,估計很多人還會猶豫觀望。”
“降都降了,胡帥可能掌兵?若能掌兵,能不能讓大伙跟你?”
胡真略有些尷尬,不過也沒什么,他現在臉皮厚著呢。
掌兵?多半是不可能了。更別說讓他統率梁軍降兵了,那不是考驗他胡真的忠誠么?我都不敢保證自己會一直忠誠下去啊…
“既已降順,先到陜州院整訓。”胡真說道:“整訓完畢之后,補入各軍,就該為夏王奮力拼殺了。”
都教練使衙門陜州院,目前大概有兩萬多新兵在訓,以降兵為主。他們現在已經大幅度降低新兵的招募比例了,俘虜都用不完,招那么多新兵做甚?也就靈州院接收的俘虜少,目前還大量招募新人訓練。
降兵,也不是每個人都會用,這是肯定的。精壯勇悍者第一時間發往各軍,填補缺額,水平一般的在反復整訓之后,再按計劃發往各軍補充戰損。水平實在太差的,基本被刷下來了,則送往修武縣干體力活。
眾人訥訥無言。
為夏王拼殺?不,大伙都是在為自己拼殺。夏王不拖欠賞賜,為他賣命當然也是可以的。若沒有賞賜,那么也別怪大伙不忠。
赤水軍將士列陣開進了城池。他們隊列整齊、神情肅然、鴉雀無聲,士氣也十分高昂,一隊又一隊開進了關城內。
胡真等人默默看著。
赤水軍不顯山不露水,但很多人都知道,這是除天雄軍之外,武學生第二多的部隊。
攻洛口倉、鞏縣之戰,血戰連連。戰前那些保勝軍將士可是信誓旦旦能守三個月,等到大河化凍的。可在不要命的攻勢之下,這些城池多半連一個月都沒堅持到,就被赤水軍攻破。
軍使范河也是個狠人,作戰不利的將士,哪怕是武學生,他也照斬不誤,確保這支部隊很有攻擊精神,即便在補入了不少新兵之后,依然極具攻擊性。
毫無疑問,旋門關的守軍就是被他們殺散的。
更準確地說,是在葛從周大舉東撤,動搖了軍心,同時還有胡真勸降里應外合的情況下,最終攻破關城,進占這座要隘。
“胡參軍,大帥有令,將這千把降兵交由你統帶。下一步,便是收取汜水、河陰二縣。”范河牽著戰馬走到胡真面前,說道:“河陰那邊應該比較難,先將汜水縣取下。宜快不宜遲,盡快動手吧。”
胡真有些驚訝。夏王竟然這么信任自己?
雖說就千把人,但性質完全不一樣了。掌兵和不掌兵,完全是兩回事。
“范將軍放心,我這便往汜水走一趟。”胡真說道:“葛從周率主力東走,把他們留在這邊,完全就是任其自生自滅了,我定然說得諸軍來降。”
“好!咱們分頭行事。”范河大喜,道:“明日我就發兵河陰,一步步追擊敵軍。咱們也是洛陽行營的一分子,沒有功勞可不像話。”
十二月十一,風雪漫天。活躍在野地里的夏軍騎兵幾乎一夜間消失了。
其實他們并沒有走,只是消失在了梁人眼瞼里罷了。
原武、陽武、酸棗、胙城等縣的鄉間村落內,躲避風雪的鄉勇大把。
他們一邊驚嘆河南的富庶,一邊毫不留情地搜羅財貨。
糧食、草料、布帛、銅錢、金銀器、牲畜甚至人口本身,都成為了他們劫掠的對象。
苦哈哈的河陽鄉勇們快意地往包裹里塞滿財貨,然后押著一群百姓,踏著黃河冰面返回孟州。
第一批來的人走了,第二批又來了。等到第二批快走了,第三批已經整裝待發。
鄭州北部這幾個縣,可真是倒了血霉了。若不是龍武軍大舉出動,制造了相當障礙的話,這會被擄走的可就不止四五千百姓了,說不定幾個縣都被搬空了。
在這樣一種喧囂的背景下,葛從周率龍武軍低調收復了滎澤縣,并在通往管城的驛道上攔截了一批夏軍騎兵,斬首兩百余。
午后時分,無盡的馬蹄聲從遠處響起,慢慢匯集到了滎澤縣。
左右德勝軍都指揮使賀德倫扔下了幾個血淋淋的人頭,下了馬背,抬頭望了望刺骨寒冷的天氣,低聲咒罵了一句。
“葛都頭,鄭州可不能再退了。”賀德倫一路走來,心情沉重,連手里的馬鞭也不再把玩了,專心思考著戰局。
“賀將軍可曾見到大王?”葛從周臉色愁苦,心情不佳。
與邵賊正兒八經交手也不少次了。猶記得首次交鋒之時,夏賊氣勢洶洶,一路東來,結果被他在崤山二坂地區設伏,殺敵數百。隨后,他牢牢控制著崤寨,始終威脅著夏賊的側翼及糧道,最終令他們只是擄掠一番就退去了,失去了占領河南府的大好時機——而失去的這次機會,后來夏賊都花費了血的代價才一一奪回。
此番統龍武軍,是葛從周第一次作為方面統帥出戰,意義不凡。
但問題是,這打的什么鬼?
一來就面臨著要不要放棄旋門關、汜水縣的事情。按葛從周本意,全軍撤出拉倒了,但他又不敢這么做,生怕朱全忠治罪,最后搞了個半推半就,其實是白白給夏賊送人頭罷了。
“自然見到了。”賀德倫說道。
“大王可有囑咐?”
“大王著你好好拼殺。”賀德倫道:“蔡州乃龐師古左臂,鄭州為龐師古右臂,今夏賊欲折此雙臂,同時派人襲占潁州,進窺陳州,有撫龐師古后背之企圖。戰事艱難,大王亦知我等苦處,并無任何催促,但勉勵我等奮勇拼殺,一舉擊破夏賊。”
葛從周老油條了,自動過濾了廢話,捕捉到了梁王還“體諒”他們的信息,頓時放下了心。和他預想的差不多,在這個時候,梁王不會輕舉妄動的,底下人的些許跋扈,完全在容忍范圍之內。同時也有些唏噓,曾經說一不二的梁王,怎么就一步步走到這種境地了?
聽聞梁王在汴州一點沒有著急、驚慌、失望、氣餒、頹廢的模樣,與人談笑風生,時不時帶兵出城巡視,鼓舞士氣。精力還很旺盛,經常處理公函到深夜,讓人感佩不已。
也罷,便幫梁王再殺一殺。別的不談,鄭州這個局面,他還是有把握穩住的。
夏賊的兵,看起來并不多,并不足以擊破鄭州的大局。除非他們繼續增兵,他倒想看看,邵樹德還能不能變出兵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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