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受降城這個地方,在早年出兵討李國昌父子時,基本還是一片荒蕪,沒甚人口。但如今已改為云中縣數年,戶口有了不小的增長。
新移民的來源以編戶河壖黨項為主,外加部分涼州吐蕃、蜀地、河中民戶,四者相加占到了八成以上。
“豐、勝二州,若論農耕,其實勝州條件更好。無他,地勢。”勝州刺史梁之夏侃侃而談:“溝渠開挖之后,自流渠極多,無需水車提水,故得大利。”
地里的小麥已經收割完畢,鳥雀在天空翱翔,時不時落入田中,啄食農人散落的麥粒。
田邊有一些牛欄,有婦人正拿著切碎的麥稈喂牛。
小麥稈一般而言不是什么好飼料,這些農戶可真是太省了,明明家里種了不少牧草,卻依然舍不得浪費。
勝州轄五縣,即金河(振武軍城)、云中(東受降城)、榆林、河濱、安北(中受降城)五縣,如今共有約33000戶、17萬9200余口,包括軍屬農場在內,開辟了21000頃農田。總體而言人地矛盾一點都不突出,甚至可以說不存在人地矛盾,老百姓生活還是比較富足的。
陰山,大概是農耕文明能夠向北推進的極限了。
之所以叫極限,因為這里經常守不住。秦代、漢代屢有大手筆移民,填充這些荒地,可最終總是失陷。
國朝初年平梁師都后,因為與突厥的幾次戰爭,幾乎把河南地(豐、勝)的百姓都遷到了靈州、夏州,對當地造成了巨大的破壞。一直到中宗景龍年間,筑三受降城,才算對當地有了穩固的統治,而不再是專門用作安置突厥、昭武九姓降人的邊塞荒地。
熬死吐蕃之后,關北這片大地終于寧靜了。天德軍、振武軍兩大藩鎮設于此處,兵雖不多,但戰斗力不弱,加上草原也沒有成氣候的勢力,一直穩定發展了下來。
邵樹德控制關北之后,豐、勝二州之中,勝州是先得到建設的。十年下來,苦心孤詣,大力移民,終于有了成效。
“君之才具,刺邵之時我已盡知。”邵樹德說道:“邵州那個一窮二白的底子,都讓你拉扯起來了,勝州早已走上正軌,我靜候佳音。”
勝州三萬多戶百姓,如今還缺不少牛羊。三茬輪作制的農業生產模式,對啟動資金(牲畜)的要求真的太高了,辛苦這么多年,如今連靈州的牲畜數量都沒完全滿足標準,遑論其他地方。還需繼續努力。
云中縣的曠野之中仍然在進行講武。
總計四萬橫山黨項丁壯也參與了進來。他們以步兵為主,除了有股子蠻勁之外,平日里對陣型操練不多,此時正好學習學習,提升一下。
折嗣裕的鐵騎軍萬人則演練沖鋒過程中的各種戰術變化。
這幾年他們一直在各地平叛,主要對手就是草原部族,從沙磧殺到青唐,威名赫赫。
他們的裝備和戰術,也最適合草原上的廝殺。到中原面對那些硬朗的步兵,發揮不了長處。
“勝州蕃部如何?”邵樹德問道。
蕃部的情況,他當然有所了解,但那是楊爚匯報的。勝州地界上有契苾部、藏才部,雖說與編戶百姓份屬兩套系統,但平日里肯定有交集,豐、勝地方官員不可能一點不了解。
“白道川契苾部以我觀之,學習種地的人越來越多,如今談不上游牧了。”梁之夏想了想后,說道:“藏才部還是以游牧為主,近年越來越往山北發展,與渾部爭搶過草場,爭訴至楊太保處,結果各打五十大板,罰了他們一些丁口、牛羊。”
“練兵情況呢?”邵樹德又問道。
“還算勤勉。”梁之夏答道。
“那為何連驅逐韃靼人都這么費勁?”邵樹德不解。
梁之夏默然。為何?多年未動干戈,養尊處優,養廢了唄。中原連番大戰,又屢次抽調丁壯,損失并不少,多種原因導致。
“職刺勝州時日尚短,這些也都是與同僚閑談之時聽來的,做不得準。大王若想了解,職可將他們喚來。”梁之夏回道。
“好,待我回程之時,便見一見勝州諸君。”邵樹德說道。
漢民土團鄉夫要訓練,蕃人牧民當然也要訓練。如今看來,蕃漢兩方都有一個突出的問題,那就是承平日久的州縣、部落,其鄉勇不能戰。
還是見血少了!
乾寧三年八月二十九,邵樹德離開了云中縣,在鐵林、黑矟、金刀三軍四萬余人的護衛下,沿著黃河北岸西行。
鐵騎軍、橫山蕃部、諸州土團鄉夫六萬余人則沿著黃河南岸西行。
大河之上,運輸船來來往往,川流不息,氣氛已經十分緊張。
“大王來了!”斥候飛快地奔了回來,吼道。
安北縣東境,楊爚帶著契苾、藏才、哥舒、莊浪、渾、嵬才六部及沙磧諸部大小百余頭人,立于道左,恭敬迎候。
遠方的地平線上煙塵滾滾,蹄聲如雷。
眾人放眼望去,只見千余騎士由遠及近,快速奔馬而至。
抵達地頭后,他們翻身下馬,動作整齊劃一。
輔兵過來牽馬,戰兵披甲執槊,很快列好了陣勢。
蕃人這邊立刻喧嘩了起來,人人都盯著他們這支盔甲鮮明的隊伍,猜測不已。
很快,又是千騎奔至。
還是熟練的下馬、收馬、列陣。
千名步卒披上鐵甲,身背重劍、陌刀,手持弩機,顧盼自雄。
其他人不知,楊爚還是清楚的,這應是新設的黑矟、金刀二軍了。
聽聞骨干是降兵,但看起來士氣不低,讓他有點意外。
這兩千人,無疑是來打前站的,同時也是給都護府治下的河套諸部一個震懾。讓他們看看自家部落里那些吊兵,究竟能不能比得上這些殺人如麻的職業武夫。
“肅靜。”楊爚咳嗽了一下,止住了酋豪們的竊竊私語。
他理蕃多年,威望還是夠的。只這一下,眾人便閉了嘴,仔細盯著那兩千騎馬步兵。
軍士很精銳,甲具也不錯。看他們臉上那副淡然的神色,得,也是死人堆里滾過不止一回的狠人了,沒事別招惹。
有酋豪暗暗拿部落里的丁壯與他們對比,結果令人沮喪。
普通牧民肯定是干不過他們的,得其中的佼佼者才行。中原還是人多,哪怕百里挑一,挑出來的精兵都比他們河套諸部男女老少加起來還多。
夏王去打中原是對的,在草原吃沙子沒前途。以前大伙總還覺得都護府抽丁抽得太狠了,死人也太多了一些,現在看來,人家根本看不上你這點歪瓜裂棗。
遠處涌起了更大的煙塵。
楊爚原本放松的身體陡然緊了一下,軀干立得筆直,目視東方,含笑而立。
酋豪們一陣聳動,推推擠擠一番,排好座次,站在楊爚身后。
數千騎帶著煙塵滾滾而至。
邵樹德勒住馬匹,掃了眼迎接的眾人。
前后左右全是鐵林軍左廂軍屬騎兵,一共三千騎,在草原上漫山遍野,無邊無際。
“恭迎大王!”楊爚領著諸部酋豪一起上前行禮。
“許久沒見到諸位了。”邵樹德翻身下馬,溫和地笑道。
“大王連戰連勝,威震中原,我等便是在陰山,亦神往之。”楊爚笑道。
“可汗眼見著要一統中原了,草原上的小丑也該料理下了。”
“韃靼人煞是可惡,何時出兵征討?”
“這一年,西邊的商人都來得少了,顯然被劫掠得夠嗆。”
“這次怕是不打那些賊匪。”
“肅靜。”楊爚又低聲吼了句,眾人再度閉嘴。
“征討韃靼之事,當然會有,但不是現在。”邵樹德笑了笑,道:“拂云堆祠都準備好了嗎?”
這話是問楊爚的。作為鎮北副都護,邵樹德在草原上的代理人,這里的一切都是他做主。
“回大王,都準備好了。”楊爚答道。
“那便不耽擱了,出發!”邵樹德一甩馬鞭,道。
拂云堆祠就在北邊的山上。
此神祠的起源已不可考,有人說是昭君冢,有人說是木蘭墓,但都不靠譜。反正從突厥時代起,因為諸多可汗在此祭天,這個神祠已經具備了不一般的屬性——“突厥將入寇,必先詣祠祭酹求福,因牧馬料兵而后渡河。”
胡人對此很重視,唐人亦很好奇。在突厥崩潰后,草原無主,這里漸漸成了邊塞胡漢百姓拜神祈福的場所。
早些年,王之渙甚至還寫過《單于北望拂云堆》,可見其名氣。
邵氏親兵當先上山,占住了各個位置。
酋豪們被勒令解下兵器,只許單人上山,背嵬親隨一概留在山下。
一切準備妥當后,邵樹德在眾人的簇擁下,登上了這個不高的土山。
回首一望,卻見山下地勢平坦,沃野千里,大河蜿蜒東去,牛馬點綴其間。
好一個拂云堆祠!
當年突厥無上可汗就站在這里,俯瞰遼闊的河套草原。洶涌的胡騎在山下縱橫馳騁,甚囂塵上。
可汗一聲令下,數十萬騎如潮水般南下,涌入富饒的中原大地。
只可惜時過境遷,物是人非,國朝初年如日中天的突厥已經煙消云散。
玄宗年間的毗伽可汗號“小殺”,卻也只能暗戳戳勾引豐州突厥降戶,幾次小規模南下攻擊,也只是為了求娶大唐公主,好讓自己的地位更加穩固。
他一直到被梅錄啜下毒毒死,都沒敢揮師南下,連吐蕃遣使邀請他一直夾攻大唐,也被拒絕了。
天寶三載,白眉可汗被殺,傳首京師,突厥毗伽可敦帥眾降唐,后突厥汗國滅亡。
神祠寂靜無聲。
邵樹德卻仿佛聽見了無數可汗或興奮、或沮喪、或喜悅、或憂慮的心聲。
突厥、回鶻皆亡矣!契丹如新生的襁褓,寄托著草原龍氣的希望。
邵樹德抽出短劍,眾人悚然一驚。
“我來終結它的氣運。”他哈哈大笑,舉步走向神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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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天解除隔離,復工復產了。
欠了好多債,慢慢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