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州比陽縣城西的校場上,大軍云集。
折宗本騎著戰馬檢閱完部隊,微微有些氣喘。
歲月不饒人啊,五十多歲的人了,每天都感覺到精力、體力在流逝,年輕時連續馳馬一天一夜的勁頭一去不復返。
鄧州刺史折從古、隨州刺史趙匡璘也來了,各帶了一千五百州兵,一同出征。
“人賜絹一匹。”折宗本傳令下去,諸軍興高采烈,高呼萬勝。
折宗本哈哈大笑。
折家軍,確實比其余各鎮那些武夫大爺們好伺候,好養活。至少在這一兩代人內如此,至于以后,估計會和外鎮武夫們趨同吧,折宗本也不是很確定。
折從古心事重重。
折宗本的老態,是個人都看得出來。折帥百年之后,唐鎮該怎么辦呢?昨天收到夏王書信后,折氏族老、家中年輕一輩的佼佼者,外加服務折家多年的幕僚、家將們暢所欲言,有人建議趁機上書夏王,確定好唐鄧隨的權力交接問題。
唐鎮,到現在還沒衙內,這不太好。
折宗本當然不止一個兒子,但最出色的折嗣倫已經擔任淮西節度使,其余諸子才具平平,打打殺殺是會的,但其他方面就差了不少。這也是到現在為止,唐鎮還沒確立真正的接班人的原因。
讓折嗣倫一人身兼兩鎮節度使,或許是個辦法,有人確實建議這么做。但折宗本始終不發一言,沒有認可。
他知道,在爭天下的關鍵時刻,提出這個要求,女婿多半會答應,但心里會怎么想,就很難說了。這可能是取禍之道,不太明智。
折宗本不表態,底下人也不好再多說什么了。說得多了,好像在挑撥他們翁婿旳關系一樣,日后夏王知道了,還不得一個個清算?
趙匡璘看了一眼折從古,心中隱約知道他在想什么,悄悄挪到他身邊,低聲道:“折使君,此番北伐,有什么看法?”
“原來是趙使君。”折從古拱了拱手,道:“沒什么看法,殺就是了。梁兵雖銳,威勝軍與其相持這么多年,景況是一年比一年好,無需太過擔心。”
老實說,這會威勝軍的實力,還是不能和梁兵比的。兩萬多人,基干是七千鳳翔軍,而鳳翔軍有多能打嗎?這七千鳳翔軍里,真正的麟州折家軍還不到一半。
折宗本去年到關北募兵,本來想招募一萬多人的,最后有些失望,挑挑揀揀募了一些,分到威勝、淮寧二軍里面,作為控制部隊的核心。
關北兵的素質,也在逐年下降啊!怪不得靈州都教練使衙門,現在喜歡去隴右、河西募兵了,募自關北的新兵只剩下一半了。
這樣的兵,防守有余,進攻不足,真有折從古想得那么樂觀嗎?
“也是。”趙匡璘打了個哈哈,道:“有夏王大軍在,丁會應是焦頭爛額,出其不意打他一下,或能有不小的戰果。”
折從古點了點頭。
夏軍一路出轘轅關,一路出太谷關,猛攻佑國軍。威勝軍再北上,無論是三鴉谷路還是宛葉走廊,都不至于遇上佑國軍主力,若能抓住機會,或能得到不少戰馬、器械、降兵,威勝軍的實力也能大大增強。
這些年的練兵與征戰是有成效的,雖然整體仍比不上梁軍,但實力提升有目共睹,如今有個進一步提升實力的機會擺在面前,不抓住可惜了。
至于說兵怎么樣,呵呵,有了兵,還怕沒錢嗎?夏王要征戰天下,即便心里再不舒服,也得捏著鼻子供給財貨,怕甚?
趙匡璘對提升實力沒甚興趣。
他的要求不高,保持趙家富貴就行了。長子趙岑在關中的原州當刺史,次子在隨州棗陽縣當縣令,三子被選入夏王親兵都,如果不出意外,趙氏這一支的前途是相當看好的,何必再折騰呢?
而說到那個棗陽縣,夏王府的陳長史盯得可真緊。每隔數月,都要派人過來巡視。
關中乾州百姓一萬戶、以及投降夏王的吐谷渾部眾被安置過來了大半,棗陽縣目前已有5500余戶、24000余口人,已經成了隨州四縣里頭戶口最多的地方。
次子在那里當縣令,縣丞、主簿、縣尉都是關西派來的,甚至就連。說白了,棗陽以及襄州的鄧城、谷城,就是夏王府在南邊的直屬縣。
名義上是耕牧養軍,實則摻沙子擴張影響力。目前是把所有資源投入到新移民的安置、水利溝渠的興修、農田牧場的開辟等等,為此不惜從關中轉運糧草、農具、耕牛,但花了這么大代價,以后總是要顯現出效果的。
縣鎮兵建立起來的時候,你猜他們聽誰的?
大軍檢閱完畢后,折宗本下令大酺兩日。
這對窮得掉渣的唐鄧隨來說,可不多見,因此人人振奮。
四月初六,是大軍出發的日子。不過因為暴雨如注,不得不等了三天,直到四月初九,折宗本親率步騎一萬八千余人西進、北上,沿著泥濘的宛葉走廊,攻汝州。
汴州梁王府內,朱全忠從劉氏身上下來,神清氣爽地出了府邸,前往幕府衙署。
敬翔已經兩天沒回家了,一會在都虞候司,一會在幕府,忙得腳不沾地,嘴角都起泡了。
“楊行密終究還是頂事的,又攻鄂岳、淮西,杜洪、折嗣倫焦頭爛額,幫我們分擔了不少壓力。”
“若能擊破安州、蘄州就好了,賊人被打得不敢出城,此時正該加把勁,何故退兵呢?”
“應是糧草不足,待夏收后,淮兵或再起攻勢,屆時局面會大不一樣。”
“羅弘信甚是可惡,首鼠兩端,光送些錢帛過來有何用?還得出兵啊。”
“這年月,能送錢送糧過來已經不錯啦,別要求太多。”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史仁遇屯兵相衛,李罕之不敢侵攻,邵樹德也不得不集結大軍防備,還是起了不少作用。”
“牽制了夏賊多少人馬?有三萬嗎?”
“只多不少。”
敬翔走了進來,輕輕咳嗽了一聲。眾人紛紛閉嘴,埋頭干活。有那跑到別人案幾前閑聊的人,尷尬地低頭回到自己座位,假裝處理公函。
“敬司馬,朱瑄那邊,可有說法?”裴迪湊了過來,低聲問道。
“朱瑄還在猶豫,不過我看最終還是會同意的。”一提起這事,敬翔就來了精神。
與天平軍節度使朱瑄的談判,堪稱最近一段時間以來最大的收獲。
簡單來說,梁王要求朱瑄不再允許夏軍過境,不給他們提供補給,并說以利害,指出一旦宣武勢微,邵賊定會攻打鄆州。宣武軍,這會在給包括魏博、天平、泰寧、淮南在內的諸鎮充當盾牌。宣武在,諸鎮還可以存活,甚至討價還價,牟取好處;宣武亡,諸鎮將再無討價還價的余地,甚至連還手之力都沒有,將被逐個擊破,身死鎮滅。
應該說,這番話還是很有道理的,也是實情。諸鎮存續一百四十年了,并不難以理解這些事情,接受起來很快。
但接受歸接受,政策轉向卻不是一蹴而就的。以天平軍為例,鎮內還存在不少反對者。反對的原因很復雜,有的是出于私仇,即有親人在與梁軍的征戰中死傷;有的純粹是對朱全忠這人不信任,覺得他可能還會再打過來;還有人覺得宣武軍還不夠弱,如果再損失個幾萬人馬,差不多就可以與其修好甚至是結盟了。
幸好朱瑄是識大體的,如果再加把勁,說不定便可以將其拉過來,斷掉夏賊在東側的威脅。
“如果朱瑄不再借道,那真是再好不錯了。”裴迪喜道:“賊將梁漢颙在單、曹、宋等地出沒,士民驚慌,田桑大受影響,著實可惡。”
敬翔含笑點了點頭。
突然一小使走到他身前,低聲說了兩句。
敬翔起身,對裴迪拱了拱手,出了衙廳,直奔對面一間茶室。
“大王。”敬翔躬身行禮。
“坐吧。”也只有在敬翔面前,朱全忠才會流露出些許憂愁,或許是因為敬翔才干極佳,又忠心耿耿,讓他能夠放下偽裝吧。
敬翔坐了下來,有仆婢給他上茶。
“敬司馬,賊將契苾璋已至許州,此為何意?”朱全忠倚靠在胡床上,看起來有些勞累,問道。
敬翔稍稍思索了一下,道:“有四種可能。其一,北上鄭州,包抄龐都頭后路;其二,進薄汴州;其三,南下蔡州,配合淮寧軍折嗣倫部北上,夾擊張全義、楊師厚;其四,西進襄城,包抄佑國軍后路。”
朱全忠眼皮子跳了一下。這些可能也是他想到的,讓他很是心煩。
人家有這么多種選擇,你怎么堵?如果全部都做防備,根本沒那么多兵力。
龐師古說得沒錯,靠守是死局,只有主動進攻才能破開一條生路。但魏博不愿借道,也不愿出兵,如之奈何。
“敬司馬覺得,哪種可能性最大?”朱全忠問道。
“北上鄭州,太過危險,且旋門關天險,難以攻克,可能性不大。”敬翔說道:“若進薄汴州,城中尚有長直軍萬人,亦有州縣兵,還可征發土團鄉夫,賊人會無功而返。南下蔡州的話,淮寧軍有淮人牽制,又組建不久,戰力可疑,怕也發揮不了多大作用。唯有西進襄城,配合邵樹德、折宗本,三面夾擊汝州,才最合乎情理。”
“與我想得一樣。”朱全忠笑道:“該如何應對?”
“大王,為今之計,當調龐都頭部精兵南下,曹州朱都頭那邊,亦需抽調精兵西進。”
“抽這些兵,做何用?”朱全忠問道。
敬翔沉默許久,道:“我不敢說。”
朱全忠亦沉默良久,道:“但說無妨。”
“掩護佑國軍撤退。汝州糧饋不繼,已是死地。”敬翔長嘆一聲,說道。
朱全忠也嘆了一口氣。起身踱到窗戶邊,看著外面的連綿大雨,心情陰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