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封、告成是河南府屬縣,陽翟隸許州,三者之間的總距離是一百零五里,沿潁水一字排開。
前兩者其實都沒什么人口了。本來就處于山區,人煙稀少,黃巢、秦宗權兩度禍害,損失巨大。其間有一些其他地方的人跑過來避難,后來全被張全義集中到了伊洛盆地。
也就是說,除了黃、秦之外,張全義也是造成除洛陽、洛水流域之外的其他地方人口銳減的重要因素。只不過老張是強遷百姓過去種地,秦宗權干的事情就要可怕多了。
陽翟稍多一些,但也在歷次戰亂中損失巨大,百姓多往州城那邊跑,回來的寥寥無幾。
四月初四,大軍突然出現在陽翟縣、陽翟鎮外。縣城大門緊閉,契苾璋下令強攻。
上萬軍士下馬,伐木后造了簡易梯子,結果一通鼓還沒擂完,軍士們就順利登上城頭,殺散了少得可憐的守軍,占領縣城。
縣內的情況讓夏軍將士們大失所望。
真的沒幾個人,稀稀落落的三百來戶,男女老少都有,帶著驚恐不安的眼神。
也沒什么劫掠的必要了,刮不出油水。軍士們砸開了縣城內僅有的一家糧鋪的門,又開了縣庫的糧倉,總共才得了八千余斛粟麥,其中一半還是從其他地方花大代價運來,準備送到登封的。
搜羅數十匹馬騾后,全軍在城內過了一夜。第二日,先牽馬步行。午后,斥候來報,有梁軍騎兵從后面追來,于是所有人上馬,一溜煙跑了。
馬多就是這么任性。平均每匹馬的負重沒有你大,有本事來追我。
四月初六傍晚,全軍抵達了陽翟東南九十里的許州理所長社縣郊野。
許州,北朝時名潁川。
西魏大統三年,東魏潁州長史賀若統據潁川來降,東魏遣將堯雄、趙育、是云寶率眾二萬攻潁川。宇文貴自洛陽率步騎二千救之,軍次陽翟。雙方在此爆發大戰,東魏敗。
契苾璋對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舊事不太了解,不過他也向隨軍幕僚虛心請教,得知潁川郡在歷朝歷代都是繁榮富庶、人煙稠密之地,對這個地方又有了新的認識。
簡而言之,放開了搶吧,這萬把人、兩萬余匹馬,不用擔心活不下去。
“長社北有許昌、長葛,東南有臨潁、郾城,皆人煙輻輳之地,將軍若去派捐,當大有所獲。”幕僚建議道。
“長社富不富?”契苾璋問道。
“自然極富。”
“那何必舍近求遠呢?”契苾璋笑問道。
“長社恐有賊軍大兵屯駐。”幕僚說出了自己的擔憂。
許州,是陳許節度使的理所,軍號忠武。中唐以后,一直是對抗淮西蔡賊的前線。想想就知道,能和蔡賊打得有來有回,讓朝廷非常倚重的,能是弱旅嗎?
討河北三鎮、平淮西叛鎮、平昭義劉稹、平徐州銀刀都、平裘浦起義、平龐勛之亂、平李國昌父子,乃至平黃巢、秦宗權,哪次忠武軍沒出動?幾乎是朝廷的御用打手。
幕僚擔憂忠武軍兵強,情有可原,不過契苾璋顯然有不同看法。
“我聞朱全忠征伐諸鎮,大肆抽調忠武軍精銳,編入宣武軍,趙氏不能阻。”契苾璋說道:“楊師厚為忠武軍大將,也是朱全忠塞過去的。他帶著幾千人在汝、蔡征戰多年,也沒見多厲害,顯然忠武軍人才凋零,精兵強將已盡入宣武矣。”
“許州趙氏為汴州輸送財貨多年,年年亦選送陳許好兒郎至汴州入軍。五六十萬口陳許鎮,竟然只養了萬余衙軍,這正常嗎?”契苾璋繼續說道:“就這萬余步騎,還被楊師厚帶走一半,趙珝還有多少力量?”
幕僚有些驚訝,問道:“軍使欲攻許州,盡滅忠武軍?”
契苾璋失笑,道:“不打!若想殲滅賊軍,我至告成縣時,便四處劫掠,抄截張歸厚那幫人的后路,豈不美哉?但張歸厚算不得什么大魚,破夏軍也沒有足夠的價值,汝州丁會那三萬眾,才是該死死盯著的。因小失大,智者所不為也。”
幕僚仿佛明白了。
“就在長社縣征糧派捐,搜集騾馬。”契苾璋說道:“若忠武軍來戰,咱們便找機會,能打就打,不能打就走,何懼之有?”
在陽翟縣得到的八千余斛粟麥,說實話只帶走了一小部分,其余全被一把火燒了。征集更多的騾馬才是正理,每多一匹騾子,就能多帶大幾十斤糧豆,對于持續流動作戰的他們而言,非常重要。
“征完糧草,咱們向西渡過潁水,攻潁橋鎮。”契苾璋看了眼高高矗立在遠方地平線上的許州城,說道。
鐵林軍的動作很快,幾乎第一時間將城防移交了出去,隨后大舉南下,往洛陽而去。
歸德軍比他們稍慢一步,第二天也跟著南下了。
孟州、河南府已不許任何人靠近,商徒、士人甚至連朝廷公干的官員,通通繞路,要么走金商下襄陽,要么走懷州—魏博這條線。目的就是不讓任何人刺探到夏軍主力的動向,保證汝州戰役的順利實施。
河源軍使李仁軍被任命為懷州行營都指揮使,總領河源、保義、玉門三軍及侍衛親軍總計兩萬多人。鐵騎軍已經到了晉絳,很快就能抵達河陽,屆時也會編入懷州行營作戰序列。
有此三四萬兵馬,外加孟、懷州縣兵及土團鄉夫,在當前的局勢之下,守御河陽足矣——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羅弘信雖然首鼠兩端,騎墻觀望,沒有幫著朱全忠火中取栗,但確實也牽制了大量夏軍,達到了部分目的。
在河中休整了兩個多月,剛剛補足了新兵的天德軍正在加緊整訓。蔡松陽隨時可能接到東行的命令,加入懷州行營,厚實這個方向的兵力。
隸屬于洛陽行營的赤水軍繼續在罌子谷一帶與龐師古耗著。數千衙兵,外加一萬多土團鄉夫,幾乎堆滿了各個營寨,就等著賊軍大舉來攻了。
在這樣一種背景下,汝州戰役幾乎無聲無息地展開了。比戰前制定計劃時多了很多意外,但夏軍上下早習慣了,能完美執行計劃不走樣對他們來說是可遇不可求的。
“這雨可真大!”南下的邵樹德并沒有什么緊張、激動的心情,他甚至有閑心思考起了河陽的水利工程進度。
宋樂是能干的,這毫無疑問。邵樹德也給了他很多支持,比如這次就沒大舉征調河陽夫子,而是盡可能從陜西、東都、河中三鎮以及同州抽調,總計七萬余人,目前大部已抵達河陽、洛陽一帶,以轉運物資、打制器械為主,必要時也要上陣廝殺,比如攻城等等。
河陽的水利工程,已經持續建設快兩年了,以修繕和恢復為主,完成得還不錯,希望能頂得住如今的豪雨吧。
去年冬天冷得出奇,今年春天又雨水很多,這天氣的變化,也真是奇了怪了。估計等過了這個可能長達十幾二十年的劇變期后,寒冷、干旱就會成為主流,直到逐漸恢復正常。
抵達洛陽后,邵樹德短暫停留了兩天,聽取洛陽行營的戰況匯報。
“目前,集結在太谷關外的大軍已經超過兩萬五千。除河南府州兵馬嗣勛部兩千人外,還有來自河南、洛陽二縣的土團鄉夫五千及順義軍七千人馬。昨日又有永寧、壽安、福昌等縣土團鄉夫萬人被派了過去,輪番攻打太谷關。”李唐賓一板一眼地做著匯報:“各部傷亡較大,尤以鄉勇為甚。梁賊意志堅定,守御頑強,死戰不退,至今尚未有進展。”
“太谷關也打了有些時日,李都頭你告訴我,到底殲滅了多少賊兵?”邵樹德問道。
至于己方的傷亡,邵樹德不問,他很清楚李唐賓的套路,這是個派炮灰往上堆人命眼都不帶眨一下的狠人。當年從河隴、關北征調來的各路羌胡,問問他們在崤函谷道打得怎么樣?土地是那么好拿的嗎?這是要用血來換的。
如果他沒料錯的話,李唐賓一定驅使了大量洛陽土團兵攻城,并且不計代價。在他眼里,洛陽這些鄉勇,本就是梁人,變成夏人不過三兩月的時間,死不足惜。
“連日以來攻城不輟,已斬首賊兵四百余級。”李唐賓回道。
“這四百個首級,你看到了?”邵樹德追問道。
李唐賓微微有些緊張,立刻答道:“此皆歷次攻城戰時觀察所得,四百級,只多不少。”
邵樹德點了點頭,算是認可了這個數據,又問道:“裴通告訴我關城內有賊兵三千余。似這般打法,還要多久才能攻下?”
李唐賓是個謹慎的人,這事他還真不敢拍胸脯保證。同時也有些疑惑,在他的計劃中,攻太谷關只是佯攻,難不成大王一定要打下來?
“繼續猛攻,加大力度,不要怕傷亡。”邵樹德說道。
這種關城,與河陽南城一樣,防守靠的是地利,而不是城墻。即便沒有關城,你一樣難打,只能硬啃。譬如當年的石堡城,便是吐蕃人不修城墻,你一樣是付出大量的人命代價來填,當然太谷關肯定沒石堡城那么極端就是了。
“何時投入經略、定遠二軍?”邵樹德又問道。
“回大王,時機還不成熟,賊人尚未被調動。”李唐賓抬起頭,看著邵樹德的眼睛,一臉嚴肅地說道。
“好,聽你的。”邵樹德笑了笑,道:“你是行營都指揮使,你做決定。”
李唐賓暗舒了口氣。
大帥帶著鐵林軍兩萬余眾過來,充當預備隊就行了,可千萬別亂來。
“盧嗣業!”邵樹德突然喊了一聲。
“大王。”盧嗣業立刻上前。
“替我給唐州折令公擬封信。”邵樹德說道:“這一仗,少不了威勝軍的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