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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暗流

  新糧上市之后,糧價終于平抑了下來。

  鄭、滑本為汴州最主要的粟米來源,元和年間每歲供應十五萬斛粟至長安。數月前一度漲到三百錢一斗,如今終于緩慢回落,但依然要五六十錢一斗。

  麥子的價格要稍貴一些。宋州遭襲的消息傳來之后,價格扶搖上漲,這會和粟米一樣,慢慢回落。

  稻谷主產自汴、陳、許、蔡、亳、壽、光七州,尤其是蔡、壽、光,要么被戰爭極大地摧殘,要么已經淪陷,故稻谷價格是漲得最厲害的。

  不過整體其實還好,河南產量最大的糧食是粟,其次是麥,稻米的短缺影響還不算太大。

  “裴判官,今歲糧豆收成減了不少啊。”時已九月,田間已經有農戶開始秋播了,蕭符靜靜看著忙碌的農人,感慨道:“夏賊又入單州了,如此下去,不知何時是個頭。”

  “今年是措手不及,導致夏賊如入無人之境。若有備,賊人不至于如此猖獗吧?”裴迪不是武人,因此作出了合乎自己認知的判斷。

  “沒那么簡單。”蕭符笑了笑,但也不愿深說。

  在他看來,邵賊是非常善于用兵的。不是那種兩軍對壘,各出奇計,互相廝殺的那種用兵,而是從整體態勢著手。

  他就像那高明的弈者,先走一步棋,看看效果,然后再走一步,一點點累積優勢。而且非常善于挑選棋子,而不是使用棋子。

  兗州朱瑾的騎兵也很多,曾經也集中起來襲擾梁軍糧道,但總是正面作戰,硬碰硬,效果很不好。

  單州之戰,兗州騎兵鋪天蓋地,一會襲擾糧道,一會進攻行軍中的梁軍步隊,但總是鎩羽而歸。梁軍列陣后,作勢沖殺,反復試探,但步兵堅韌不動,最后失去耐心,強攻步兵大陣。結果顯而易見,慘敗,“單騎走免”。

  邵賊就不硬來,雖然夏賊飛龍軍有硬來的本錢,但總是避實就虛。你來鄭州,我去滑州,你追到滑州,我跑去曹州,四處襲擾。值南北大戰期間,州縣之間多有輸糧隊伍、土團鄉勇,能吃就吃,不能吃就走,絲毫不拖泥帶水。

  最關鍵的,他們的馬騾眾多,多為重甲步卒,這是朱瑾騎兵遠遠比不上的。

  能不能下馬步戰攻堅,極為重要。

  圍追堵截五千騎兵不難,圍追堵截五千騎馬步兵很難。

  “蕭使君,難道打不贏契苾璋這賊?”裴迪追問道。

  “夏賊若是愿戰,那倒簡單了。”蕭符搖頭笑道:“不聊這個了。調用糧船往汴口輸送糧草之事,還請裴判官多多費心。龐都頭催得很急,入冬之前要屯夠十五萬斛糧豆。”

  “龐都頭那邊還會有大戰?”裴迪一皺眉,鄭、滑二州剛剛平靜下來,若再被突入,影響可就太壞了。

  “大河上凍之后,夏賊必來。”蕭符毫不猶豫地說道。

  裴迪若有所悟。夏賊前陣子剛剛攻破廣河鎮,數千戍兵,只有少許依靠船只撤離,大部分為賊兵所殺。

  這會還在攻板渚城,聽聞情勢非常危急,城墻破損多處。水師數次船運兵員及修補城墻的材料,挽救危局。但援軍已經被夏賊偷襲過一次,損失不輕,再打下去,板渚城危矣。

  “聽聞邵賊巡視河陽,可否調集大軍北上,將其聚殲?”裴迪又問道。

  “難。魏博不愿出兵的,這事就沒戲。”蕭符不愿繼續談這事,果斷結束了話題,道:“勞煩裴判官了。”

  “分內之事耳。”裴迪有些心事,勉強回道。

  與裴迪分別后,蕭符騎著馬兒回城。

  途經一處村莊時,他停了下來。

  村里正在辦白事,遣人一問,原來是兄弟二人戰死在了河北的板渚城。

  兄長是汴州州兵,作為戍卒守城而死,弟弟是開封縣的土團鄉夫,征發過去增援,結果下渡口時遭到夏賊騎軍突襲,全軍大亂,滔河而死。

  慘!尸首都沒有找回來,這個喪事辦得也是滋味難言。

  “孫二郎,你也當了多年武夫了,就你看來,如今軍中可畏懼夏賊?”蕭符轉頭看向某位隨從,問道。

  孫二郎是汴州州兵隊正,從軍已經十年有余,見蕭符發問,頓在了那里,似在想該怎么回答。

  “照實說便是,我還能害你不成?”蕭符笑道。

  孫二郎也是個干脆人,當下不再猶豫,便道:“畏懼談不上。若夏賊站在咱們面前,還是敢拼殺的。就是軍中有個說法,邵賊用兵,讓咱們有力無處使,碰上夏賊總沒好事。昔年保勝軍遇夏賊,旗桿無故摧折。龐都頭攻河清,天像被捅了個窟窿一樣,連日暴雨,將士們連頓熱飯都吃不上,不少人生病了,不得不退兵。今年蔡州大戰,又有崔洪倒戈,幾失蔡州三城。”

  蕭符皺眉沉思。

  這個趨勢可不太好。若任由這個說法蔓延,恐有礙士氣。

  “還有什么說法?”蕭符又問道。

  孫二郎猶豫了一下,說道:“軍中袍澤私下歡飲之時,有人打賭,今冬夏賊若再來,會不會有人倒戈。”

  “大伙都是怎么想的?”

  “有人說胡真欲降。”

  蕭符臉色一變。孫二郎嚇得連連告罪。

  “不關你事。”蕭符安慰道:“只是切記不要亂傳這些捕風捉影之事。”

  “遵命。”孫二郎老老實實應道。

  蕭符嘆了口氣。有些事情,傳得多了,假的容易變成真的。

  這些個武夫,給假歸家的時候,可真是什么都敢說啊!

  只是,為何會有胡真欲降這種說法呢?

  他是江陵府人,家境殷實,少年習得騎射,遠近聞名。后來家里幫運作了一個縣吏,妥妥的地方土豪。

  黃巢在河南站不住腳,被迫轉進南方,胡真入伙。隨后轉戰各地,入長安,與梁王一起反正,再出鎮宣武,一直到了現在。

  光啟二年(886),梁王表胡真為宣義節度使,這是信重的表現,或許也是開始出問題的前兆?

  唉,梁王的老毛病了!

  以新人壓老人,逐步削弱資歷、威望較老的元從將領的影響力,確保宣武軍中只有他一人的聲音。胡真逐漸默默無聞,看著也沒什么不滿的表現,但真的沒有不滿嗎?

  蕭符不知道。

  他只知道,不能任由這種風言風語傳下去,不然怕是要弄假成真。

  “軍士們都覺得夏賊冬日還要攻來?”蕭符問道。

  “大伙都覺得必來。”孫二郎答道,不敢再多說一句,怕節外生枝。

  蕭符點了點頭,道:“回城吧。”

  裴迪還沒大頭兵看得清!

  他只看到大河南岸布置了很多兵馬,以為可以嚇阻賊人,令其不敢南下。可在大頭兵的眼里,夏賊這種對手,兇殘無比,殺氣極重,他不過河才反常呢。

  蕭符趕在城門關閉前入了汴州。

  重陽佳節將至,城內還是很熱鬧的。不少百姓在置辦過節物品,商家喜氣洋洋。

  但也有不和諧的一面。

  有稅吏一家家店鋪催課稅錢,商徒表面笑臉相迎,奉上財貨,待稅吏一走,又破口大罵。

  蕭符這些日子見多了這種場景。

  連年征戰,軍士死傷頗眾,這撫恤要發。而為了補全編制,必須招募新卒,這又是一大筆開支。

  事實上到現在有些部隊的編制就沒補全。

  魏博羅弘信這人忘恩負義,借口今歲被李克用禍害,減少了上供的錢糧絹帛。梁王表面寬慰,實則怒氣上涌,若不是時機不對,怕是要出兵攻入魏州,再教訓教訓那幫殺才。

  財計困難,不得不加稅了!

  杜洪投了邵賊,羅弘信減少上供,滑、鄭、單、宋等州還被賊軍突入,不少農田耽誤了粟麥的春播,只能搶種些雜糧,收成受到了影響。

  蕭符好像聽到了某種不堪重負的破碎聲。宣武軍這個龐然大物的身上,已經顯露出了越來越多的裂痕。

  回到家中之后,他摒退了妻兒,自己一個人鉆到了書房中。

  靜靜地坐了一會后,他移開一個柜子,從下面一塊可活動的地磚下,掏出一份告身。

  “大夫天芝稟秀,霜桂含貞。蔚爾芳猷,每見用和為貴;凜然直氣,終能嫉惡如讎…前件官脫跡迷途,投身義路,永除惑志,可獎悛容…代行拙政,留托長才,慰四郡之疲羸,察四鄰之劻勷(kuāngráng)…事須請攝節度使。”

  邵樹德以朝廷的名義發給他的,一旦投誠,可任感化軍節度使,領徐、宿、濠、泗四州。

  蕭符一直沒有同意,也不想背叛梁王,但卻鬼使神差般地留下了這份告身。

  偶爾思起此事,腦海中總是浮現一個念頭:夏王是說話算話的,他讓你當節度使,哪怕再不情愿,也會履行諾言。

  蕭符認真剖析過內心,不得不承認,蕭遘、蕭蘧兄弟在夏王軍政體系中的逐步走高,終究還是產生了不可忽視的影響。

  一筆寫不出兩個蕭字,夏王找上我,也是看準了這點吧。蕭符苦笑一聲。

  梁王對胡真、朱珍、龐師古等統兵大將盯得很緊,但對他這個無兵的糧料使卻很寬容。他女兒嫁給了謝彥章,但葛、謝這對父子說到底地位還不夠高,每次都是領偏師,也沒被盯著。

  找準我來拉攏,夏王真是好手段。

  蕭符坐了很久,好幾次想將這份告身燒了,但總是下不了決心,只好再藏起來。

  再等一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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