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王屋,大隊人馬直趨軹關,于八月十五這天抵達了濟源縣。
帶著皇后嬪妃、皇子公主以及文武百官一起,在大軍的護衛下,出外巡視、打仗,自北朝以來一直十分流行。
最狠的便是楊廣,直接跑到了青海、河西。在途徑大斗拔谷時,夏日飄雪,氣候嚴寒,士兵凍死大半,馬驢死亡十之八九。后宮妃嬪、公主多有走散,楊廣旳姐姐也得病死了,他本人更是狼狽無比。
夏王自然不用這般狼狽。從王屋縣經軹關到河陽,路確實不好走,但氣候并不嚴酷。
邵樹德喜動不喜靜,他還是很喜歡這種大舉出巡的行為的。
他也不知道這種風氣是什么時候形成的,或許早就有了吧。
秦始皇五次出巡全國,漢武帝六次出巡全國,后漢光武帝、明帝、章帝、和帝、安帝也屢有出巡。
到了北朝,出巡就更頻繁了,因為這更符合草原習俗。這時候的各個政權,皇帝帶著百官、嬪妃、子女和十萬甚至數十萬大軍,出去和人干仗,不知道擔不擔心被人一鍋端。
皇帝被拘束在宮中,一輩子出不了京城。老實說,太憋屈了。
鐵林軍右廂一萬步卒新配了三千騎兵,由朱叔宗選送訓練好的新兵,銀川牧場抽調戰馬。
如今全軍已經有了兩萬六千步騎,實力雄厚,是當之無愧的第一大軍。
“隨駕”的還有侍衛親軍兩千眾。
親軍司帳下的侍衛親軍已經擴充到了七千余人,兩千人隨邵樹德到了河陽,兩千人在王屋山,還有三千余人在安邑。
河陽本身就有四萬多大軍,包括歸德軍、武威軍、陰山蕃兵以及從肅州遠道而來的玉門軍,邵樹德抵達后,整個河陽竟然有軍七萬余。
朱全忠若聽聞,怕是以為邵樹德又要在河陽發動攻勢了。
濟源縣衙之內,邵樹德、折芳靄并排而坐,接受諸將拜見。
懷州行營排陣使、武威軍使盧懷忠,行營先鋒斬斫使、天德軍使蔡松陽即將率部離開,返回晉絳休整。將士們很久沒見到家人,又剛剛結束了一場大戰,后續一堆事情要處理。
“破廣河鎮,老盧你打得很好。”邵樹德親自給自己的老伙計倒了一杯酒,道:“全忠在河北留兩個據點,想得挺美,而今看來,純屬送菜呢。”
板渚、廣河二城,是梁軍在北岸的據點。今年以來,懷州行營除派出飛龍軍南下襲擾外,最大的軍事行動就是圍攻這兩座城池了。
對板渚城是佯攻,對廣河鎮則是主攻了。各部輪番上陣,甚至連河陽的土團鄉夫都被征發起來上陣,讓他們經受一番戰爭洗禮。
河陽大部分百姓,除少數河隴蕃人外,三分之二以上沒經歷過什么戰事,且以農耕為主,比如一萬戶華州百姓以及來自豐、勝的一萬戶河壖黨項。
動員一下他們也是好的。
河南人在國朝前期本來也不太能打,當時安祿山的大軍長驅直入,河南武備廢弛,一觸即潰。但艱難以后,戰爭動員很多,戰事頻繁,一下子成了如今全國最能打的地方。
邵樹德早看出來了,關中百姓生活相對安逸,戰斗力有點拉胯,他招兵都不愿招關中兵。華州百姓,組織度低下,狠勁不夠,民間習武之風不夠濃烈。河壖黨項要好一些,但陰山一帶也太平很久了,大家都是人,過慣了太平日子的,怎么可能再保持戰斗力?便是羌胡也一樣會墮落。
所以,讓他們定期動員,哪怕不上陣,都是有好處的。更別說高仁厚是真會讓他們上陣攻城了,總之鍛煉成果很大。
各部輪戰之后,發揮一錘定音作用的是天德軍、武威軍。尤其是后者,在付出一千七百人死傷的代價后,攻破廣河鎮,斬殺敵將。
武威軍,在朔方軍系統當中,攻城算是出了名了。河清、廣河,都有他們的身影,打的都是硬仗,讓人服氣。
“廣河鎮的賊軍,士氣不錯,打他們費了點力氣。”盧懷忠端起酒碗一飲而盡,隨后臉色變得很精彩:“大王,此酒…”
“夏州送來的,葡萄燒酒,草原上很是風行。”邵樹德笑道:“關北苦寒,馬嗜苜蓿人嗜酒。為此物,不知多少英雄競折腰。”
說罷,又給蔡松陽也倒了一碗,道:“攻廣河鎮,梁人趁夜北渡,增援而來。蔡軍使率眾列陣,大破賊軍,當滿飲此杯。”
“謝大帥賞。”蔡松陽端起酒碗,一飲而盡,面不改色。
此君也是老人了,曾做過邵樹德的親兵隊正,與盧懷忠一樣值得信任。
為人脾氣暴烈,喜歡親自沖殺,天德軍在他手里,也鍛煉成了一支帶有很濃烈“豬突”風格的隊伍。
“此番回去之后,好好休整。待到冬日,隨我出戰。”邵樹德端起酒杯,亦一飲而盡。
武威軍的家屬是去年遷到晉絳的。今年正月過后,豐安、天德二軍的家屬也分批遷了過來,這是早就定好的計劃,所需費用依然是河中鹽利。
不過邵樹德為了加快進度,去年臨時決定,順義、天雄二軍的家屬也遷過來,由靈夏出資,如今已是八月,差不多也陸陸續續到了。
如此一來,已經有鐵林(駐絳州正平縣)、武威(臨汾)、赤水(神山)、武興(翼城)、固鎮(曲沃)、歸德(絳縣)、飛龍(洪洞)、天德(太平)、豐安(聞喜)、順義(趙城)、天雄(安邑)總計十一軍的家屬被接到了晉絳。
因此,武威軍、天德軍也是返回晉絳休整,離河陽并不太遠,一旦需要,可以很方便地調過來,這就是搬家的好處了——走兩百里去打仗,與走兩千里打仗,區別還是很大的。
明年過完年后,還將繼續搬遷,主要是振武軍和鐵騎軍。
振武軍剛剛結束在刪丹的兩年戍期,這會在靈夏駐防,接替他們的是鎮國軍一部萬人。
鎮國軍一共三萬人,屬于訓練、裝備都比較差的二線部隊,軍使是甄詡。
去年一部萬人開赴青唐戍守,這次開往刪丹的一萬人是從蒲津關三城及風陵渡抽走的,接替他們的是同、華、虢三州的州兵。
還剩下一萬人守潼關。當然是不夠的!也幸好現在關西非常穩固,沒有敵人,潼關可守可不守,問題不大。
河源、積石二軍也已結束了在興鳳梁的兩年戍期。目前,積石軍李一仙部已南下龍劍,劉崇望所率神策軍也剛剛抵達此處,正在囤積糧草,隨時準備干涉蜀中局勢。
為了彌補空缺,豐安軍錢守素部已開赴興元府百牢關戍守,為期兩年。
李唐賓手底下的部隊也將進行輪換,畢竟赤水、武興、固鎮三軍征戰日久,急需休整。
接替他們的將是定遠、經略、天柱三軍,他們早就已經出發,這會已經抵達潼關。
義從軍返回靈夏,與振武軍、鐵騎軍、豹騎都一同鎮守老巢,銀槍都則繼續戍守朔州。
各支軍隊的征戰、整補、休整、戍守、調動,真是一個復雜的工程。
邵樹德急需一支可以常年在外征戰,哪怕十年八年都不想家、不用撤回來休整,還能維持士氣和戰斗力的軍隊,只可惜這只存在于小說中,太可惜了。
“大王今冬欲大舉南下?”盧懷忠問道。
“先囤積糧草、軍械。”邵樹德沒給一個肯定的回答,而是說道:“另者,還需做一番合縱連橫。”
這個合縱連橫很顯然是指朱瑄、朱瑾了。
飛龍軍萬人南下,朱全忠拼了老命驅趕。薛離部五千人走得不遠,襲擾一番后又退回了北岸。但契苾璋部就回不來了,目前跑到了朱瑾的地盤上,等待機會。
朱瑄、朱瑾在過去一年基本按兵不動。這對當地百姓是天大的好事,地方上的元氣有所恢復,但對邵樹德來說,不是什么好消息。
就目前的情況來看,朱瑄應是不想打了,朱瑾則還有那么一絲念想。還需要加把勁,看看能不能聯合搞一番,重點是兗州朱瑾。
“大帥,趁著老伙計們還打得動,盡快將朱全忠此賊平滅吧。”盧懷忠說道:“打完之后,再攻李…”
說到這里,盧懷忠意識到了什么,閉口不言了。
“呵呵,滅朱全忠確實緊要,我一直盯著他呢。”邵樹德將話題接過,隨口掩飾道:“早日啟程,將士們許久沒見到妻兒了,我還要往懷州一行。”
邵樹德在濟源縣逗留了整整五天。
這里有不少來自豐、勝的河壖黨項,亦有河西蕃部百姓。
蕃人酋豪們固然已經失了權力,但依然是地方上有名望的人物,邵樹德與他們一起會獵,加深感情。
所到之處,牧人、百姓山呼,“圣人”、“可汗”、“兀卒”、“贊普”之類的稱號一個個蹦出來。第一次見到這種場面的,往往驚掉了下巴,這還是唐土嗎?
王妃折氏、孺人趙氏、封氏、七位媵妾簇擁在邵樹德身邊,周圍大軍迤邐,旗幡林立,文武將佐相隨,幾乎就是貨真價實的圣人了。
最后一天,邵樹德是在濟源縣西北的王屋山牧場渡過的。
空曠的原野之上,帳篷如白云一般延伸到遠方。
邵樹德騎著一匹黑色狂野的駿馬,遠遠地兜著圈子。
這是銀川牧場送來的“新貨”,馬政的最新成果。
肩高估摸著已經在140厘米左右,這已經符合邵樹德心目中輕騎兵所使用的馬匹的要求了。
他記得19世紀拿破侖的法國軍隊里,肩高150155厘米的配備給胸甲騎兵,143以上、150以下的配備給輕騎兵,143厘米以下的,軍方看不上,不會要。
到了一戰時,列強的戰馬肩高標準已經提高到160厘米了,甚至就連日本人培育出的混血“東洋大馬”,也要求肩高在155168厘米范圍內才適合作為戰馬,低于這個標準的為不合格。
搞了這么多年馬政,才提純血統,穩定在了140厘米左右,而且數量還不多,真的不容易。
選育的馬種以青海驄為主,這種馬其實是帶有中亞血統的,只不過多年來不負責任的雜交,讓這種馬的血統搞壞了。持續十余年的馬政,也不過是試圖恢復罷了。
“好馬!”邵樹德風馳電掣般掠過帳篷前,伸手一撈,將王妃折芳靄抄在了懷中,大笑道:“生俘一人,一會好好拷訊。”
折芳靄好笑地看著夫君,雙手摟緊。
“夫人可要試一試此馬?”邵樹德問道。
折芳靄眼中閃出躍躍欲試的目光。
在邵樹德還沒反應過來時,直接一個輕盈的轉身,修長筆直的雙腿夾住馬腹,從邵樹德手里搶過韁繩,駕馭了起來。
“夫君這馬政,是越辦越好了。”折芳靄仿佛找回了少女時的感覺,臉上表情充滿了回憶。
“其實在春秋時,中原戰馬有十四掌(140厘米)高的,但到了秦代,便只有十三掌(130)了,可能是被草原馬禍害了。”邵樹德說道.
秦始皇兵馬俑的馬肩高,就只有129厘米,矮得可憐。
“到漢代時,武帝從西域引進寶馬,培育新種,戰馬又高了半掌至一掌。大唐的戰馬,差不多也是這么高了。”邵樹德繼續說道:“銀川牧場培育的這批戰馬有14掌高,怕也到極限了,或還能稍高一些,但也不會高太多。不過,便是14掌,依然是好馬,以后一定要看好,絕不能再被草原馬禍害了。”
其實,中原漢地應該是有過原生馬種的,比草原蒙古馬高大,春秋時期的中原馬肩高就在135140厘米之間,超過蒙古馬130出頭的肩高。
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到了秦代時,戰馬肩高大幅度下降。可能和長期戰爭,馬政荒廢有關,也可能是引入了太多草原馬,混血太多導致。
漢代引入了烏孫寶馬和汗血天馬,改良血統,肩高恢復到了135左右,又一次超過了草原馬。唐代又引入了康居寶馬,繼續改良血統。
長期的戰爭,以及不加控制地隨意交配,都會讓馬種退化。清末到建國初期,不過短短數十年,我國的馬平均肩高居然能下降5厘米左右,可見不辦馬政是不行的。
“夫君,被草原馬禍害何意?”折芳靄過足了癮后,問道。
“夫人身高腿長,為夫也不矮,那咱們的孩兒便矮不到哪里去。夫人可知其意?”邵樹德說道。
折芳靄轉頭看了一眼邵樹德,似有不信。
“夫人若不信,咱們就多生幾個孩兒,看看高不高。”邵樹德調笑道。
“好。”折芳靄輕如蚊蚋地應了聲。
離開濟源縣之后,規模龐大的隊伍繼續前行,于八月二十四日抵達了懷州河內縣。
懷州行營都指揮使高仁厚率文武將佐出城相迎。
“拜見夏王。”看著列隊出營的軍士,邵樹德豪情萬丈,騎著駿馬奔出,大笑道:“今日大酺,皆有酒肉。”
眾軍紛紛高呼。
邵樹德興致起來了,策馬前行,每至一處,揮舞馬鞭,總能迎來一陣熱烈的歡呼。
氣氛組給力!邵大帥很滿意,軍心還在他這一邊。
古來皇帝為何喜歡出巡?最主要的便是宣示威權,即“以示強,威服海內”。
想當年,漢武帝巡視朔方,“勒兵十八萬騎,旌旗徑千余里,威震匈奴。”
并遣使告知單于,“單于能戰,天子自將待邊;不能,亟來臣服。”
這是何等的豪情?
邵樹德是武人,審美觀也是武夫的模樣,就喜歡這種做派。
馬上天子,就該有馬上天子的樣子,終日縮在宮里總不是個事。
自北朝以來,中原的老百姓都是有點刁的,整體沒宋朝以后那么順服。皇權也沒多神圣,盛世時都不少人造反,一個文弱之主,其實是十分危險的,不一定能把控住局面。
出巡除了宣示軍威之外,還有一個就是加強對地方官吏的控制和影響力。
秦漢的郡守制,國朝的刺史制,地方官的權力非常大,文武分野不明顯,中央集權程度不夠高,民風比較尚武好斗,這些特殊國情都注定了出巡的必要性。
漢代皇帝出巡,經常誅殺太守,處理地方官員,就是這種國情的體現。
策馬奔回后,邵樹德行至一眾將佐面前,目光掃視。
“王使君,孟、懷二州,懷州百姓較眾,田中粟麥可已收完?”邵樹德問道。
王班有些緊張,邵樹德騎的高頭大馬給了他很大壓力。
“回大王,五月中夏糧已收完,旬日前,秋糧也已入倉。夏秋二糧,總計不下四十萬斛。”王班答道。
“蘇判官,工役之事,向由你督之。沁水河工,前后發役十萬,可有人逃亡?”邵樹德策馬至蘇濬卿面前,又問道。
“回大王,事先與百姓講好了,陂池溝渠整修好后,所得新田,按上役工期分配。宋司徒亦足額撥發錢糧,未曾短少,故百姓樂之,未有逃亡。”蘇濬卿答道。
“解將軍,調你部至河陽征戰,將士們可有怨言?”邵樹德到了解賓面前,問道。
“回大王,我部攻廣河鎮之時,人人奮勇,盡皆死戰。下月攻板渚,還請大王令我部上陣,定殺得梁人片甲不留。”解賓答道。
他本有三千步卒、六百騎卒,前陣子肢解保義軍后,他也分到了一部分人馬,目前共有五千步騎,被編為保義軍右廂,歸保義軍軍使、左廂兵馬使王建及節制。
“魏司馬,將你調來懷州,可知所為何事?”
“回大王,修武縣窯場、炭場、匠鋪已盡皆完備,再過些時日,產出還可更多一些。”說話之人出身嵬才氏,粗通文墨,精于冶鐵、采礦,目前擔任懷州司馬,實際負責修武縣的一攤子事。
“如此甚好!”邵樹德翻身下馬,笑道。
剛才詢問的這些重要事項,他后面還會去巡視,屆時可印證一下到底有沒有人說謊。
河陽這個前進基地,他可是非常看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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