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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穩如泰山

  邵樹德也不知道進入三月以后,為何一直雨勢連綿。

  這個時節的氣候,真的有點亂了,或許不是什么好兆頭。

  不過,對于農業生產來說,或許不是什么壞事。農作物生長季節需要大量的水,如果你沒被戰爭波及,田地沒有撂荒的話,那么應該會很開心。

  淠水水位漲了多少,已經沒法說清了。原本清澈的河水變得非常渾濁,這是上游有大量泥沙沖下來的標志。

  河面上的枯枝敗葉也很多,偶爾見到一些動物的尸體。

  到了這幾天,人的尸體變得更為常見,一具又一具地漂往下游,匯入淮水。

  這里面大部分是戰死的梁軍尸體。自從三天前那場戰斗之后,這兩日梁軍又在試探渡河,其中一次還是夜間冒險,但都被挫敗了,前后大概損失了近兩千人。

  到了這會,他們已經放棄用船只渡河的想法了,因為運力小,效率低,即便上了岸,人數也嚴重不足,容易被趕下河去。

  梁軍最新的舉措是將船只收集起來,到上游找地方造浮橋。

  但他們旳一舉一動都被朱景的“游擊隊”牢牢盯著。而造浮橋需要動用許多人力,根本瞞不住,這會剛造了一半,就被夏軍遣人用火船焚毀了。

  河西岸的這一萬蔡人新兵越打信心越足,原本的懼怕已經丟了不少,算是緩過勁來了,發現靠著淠水阻敵,好像也不是太難。梁兵一次能過來的太少,往往后援不繼,他們完全可以靠人數優勢,趁著敵軍剛渡河那陣的混亂,戰而勝之。

  當然,凡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可沒那么簡單。

  邵大帥為了阻止梁軍渡河,也是拼了老命了。數次上陣,帶著五百騎親兵多次救場,不然多半已經讓梁人得逞了。

  就比如第一次渡河,那三百梁兵差點直接擊破千余蔡人新兵,若不是關鍵時刻邵樹德親自帶騎兵趕來,多半就沒戲了,成功被梁人搶渡。

  “雨勢連綿,本來我不喜,現在看來,幫了不少忙呢。”邵樹德策馬走在河岸邊。

  河面寬了不少,水深了很多,冬季枯水期能直接趟過去的河段已經不存在了。

  “大帥,謹防梁人繞道偷渡啊。昔年伐靈州,盧懷忠便自上游數十里外渡河,于風雨之夜強襲賊軍營寨,大破之。”陳誠下意識走在邵樹德外側,提醒道。

  “朱景偷襲了幾次梁人,聲勢大振,部眾擴大到了三千。有他們這支熟悉地理的兵馬在,梁人從南側迂回,也沒那么簡單。”邵樹德說道:“再者,盛唐、霍山那一片,多沼澤山林,地形復雜,我看梁人已經放棄從南側迂回渡河了。這與伐韓朗、康元誠時不太一樣,靈州地勢平坦,一眼望不到頭,到處都是路,與壽州完全是兩回事。”

  “便是南側不行,北側呢?”陳誠又道:“折從古便在淮北遇到了賊軍,五千余眾,可不一定能攔住。”

  折從古的兩千騎兵在潁上縣附近遭遇了氏叔琮所部五千余人。

  一番試探之后,發現這支以步兵為主的部隊不好對付,騷擾了兩天,人家一點沒有累得受不了,要崩潰的樣子,反倒頂著襲擾繼續前行。

  折從古也是個聰明人,立刻分出一千騎,沖進沿淮各個村落,將大大小小的船只盡皆破壞、燒毀。

  梁軍這才停下了腳步,返回潁上縣休整。與此同時,騎兵偵察到了潁口大營附近囤積了不少船只,他們還是有可能利用這些船只,繼續向上游挺進的,不得不防。

  “守一天算一天。”邵樹德的思路很清晰,立刻說道:“淠水并不是我的底線。全軍后撤也是可以接受的。此戰之精髓,在于遲滯。朱全忠的時間,可沒我那么充裕,每多等一天,他的后方都要被攪得天翻地覆。我倒要看看,他在蔡州、淠水一線與我耗,有什么意思?”

  白狗城那邊的戰事很激烈。

  龐師古的兵其實并不多,能打的也就一萬八九千步騎,其余全是州縣兵或土團鄉夫。這個實力,在圍攻白狗城數日后,很快暴露出了問題,攻不下。

  其他計策也使了。

  楊師厚分兵西進,結果城內懶得理,視若未見,誘敵出城的計劃最終失敗。

  現在龐師古也坐蠟了。邵樹德估摸著,他可能是想攻下白狗城,對朱全忠有所交代之后再退兵。不然帶著三萬人馬南下,莫不是來春游的?

  “從局部來說,我軍有危險。”邵樹德說道:“比如戍守白狗城的橫山都一定會死傷慘重,比如咱們這個淠水防線也不是很牢靠。但整體來說,我軍戰局穩如泰山,除非朱全忠不想過日子了。”

  “這日子沒法過了。”鄭州陽武縣北,縣令倉皇奔逃,丟盔棄甲。

  縣令也是武人,但他被擊潰了,一如他的手下。

  數日前夏賊在陽武縣渡河,很快就走了,沒想到過了幾天,又殺了個回馬槍,跑回來大肆劫掠。

  糧食、騾馬等等,所有需要的全都拿走,據說比第一波渡河的契苾璋部無情多了。

  魏博鎮的衛州,如今看來是梁軍黃河防線上一個巨大的漏洞。

  夏軍兩次渡河,全他娘的是先突入魏博境內,然后渡河南下。

  魏博正在與李克用激戰,新鄉、汲縣這些黃河北岸的偏遠縣份根本沒人管,兵都被抽走了。如果夏軍愿意,甚至可以占一兩座縣城,沒有任何難度。

  兩波一萬騎馬步兵的渡河,讓梁人非常難受。

  前陣子圍追堵截契苾璋,不知道多少人追去了滑州,這會你又給我投放第二批?

  陽武縣令是盡責的,他擔心渡口有失,親自帶著征來的數百壯丁戍守,沒想到還是被擊潰了。五千騎如洪流一般泛濫到鄭州的各個縣鄉,瘋了一般尋找糧食、干草,然后游動作戰,讓人疲于奔命。

  有些百姓膽子較大,還留在村里種地。有些人則不堪劫掠,收拾細軟往州城跑,或者到別的地方躲避一番——看起來比較安全的地方。

  但黃河沿岸,如今還有安全的地方嗎?

  陽武縣令不知道,他覺得沒有…

  消息很快傳回了汴州,剛剛從宋、亳一帶返回的朱全忠立刻召集將佐議事。

  其實還是敬翔那些老面孔,但也多了一個新人:鄧季筠。

  以前的梁軍大將,后被李存孝生擒,降李克用。

  李克用雖然賞賜了宅邸、財貨,并為鄧季筠重新娶妻,但內心深處并不信任。

  官職給了,但不給實權,只能跟在他身邊出征。比如攻幽州李匡籌,鄧季筠就隨軍出戰了,甚至上陣廝殺過。

  但那些兵并不歸他管,事實上都是李克用臨時撥給他的,打完后歸建,鄧季筠就又成了光桿司令。

  此番征魏博,張存敬、葛從周帶著三萬梁軍赴援。

  魏州之戰,葛從周率三千步軍大破李克用之子李落落,將鐵林軍殺得七零八落。鄧季筠趁亂奔回了梁軍陣中,朱全忠聞訊大喜,立刻將其召回汴州,多加賞賜。

  嗯,鄧季筠的妻兒還在,朱全忠并未誅戮,相反多年來時不時發下一些賞賜,鄧氏家人過得還不錯,這讓鄧季筠更是感激。

  至于他的晉陽的妻兒怎么辦,呃,那就顧不到了。

  “大王,楊行密有言,欲得楚、濠、壽三州,盡割隸于淮南。”敬翔跑了一趟揚州,本來預計要耽擱不少時日的,可楊行密快人快語,胃口還很大,敬翔做不了主,又火速趕回了汴州。

  “這是趁火打劫。”朱全忠臉上并未動怒,很顯然這事在他的預料之中。

  楊行密這人,實力不咋地,野心倒是賊大,說實話朱全忠很看不上他。

  泗州刺史張諫投靠楊行密,就讓他很是惱火,但隱忍不發。

  現在又索要楚、壽、濠三州,有點蹬鼻子上臉了,如果有選擇,朱全忠恨不得發兵滅了他。

  但怎么說呢?孫儒為其所滅后,楊行密起碼收編了好幾萬人,實力今非昔比。他若提兵北上,以如今的局勢,朱全忠不知道從哪里抽得出兵來。

  “大王,楊行密非那癡愚之輩。”敬翔瞄了一眼朱全忠的臉色,放下了心,道:“雖貪占楚壽四州,但在如今這個節骨眼上,他也不會大舉北上。”

  朱全忠明白這一點。此番出兵,楊行密其實是提供了不少便利的,很顯然他也擔心邵樹德勢大難制。

  “今還是要解決夏賊抄掠鄭、滑諸州之事。”敬翔繼續說道:“契苾璋部,應已躥至濮州。宜令賀德倫、王重師、劉知俊諸將調整部署,堵截賊人南下汴州之路。另者,宋州一線…”

  “宋州無妨。”朱全忠伸手止住,道:“夏賊若敢做下那等神人共憤之事,做就好了。”

  眾人都把目光投注了過來,大王果然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之事。

  “大王,夏賊若突入宋州,便是不做下那等惡事,只劫掠百姓,也是個大麻煩。”敬翔道:“滑、鄭一帶,旬日來逃亡數萬人,農事荒廢,村落成墟。如此下去,怕不是辦法。”

  朱全忠眉頭緊皺,右手緊握成拳,良久后長舒一口氣,松了下來,問道:“敬司馬可有方略?”

  “大王,該下決心了。”敬翔提高了聲音,道:“王之根基在汴州,若為賊人突入,農事荒廢不說,百姓、士人會怎么看?軍將又會怎么看?今請調兵北歸。”

  朱全忠不置可否。

  其實,防守太被動了,最好的辦法,還是一勞永逸,主動進攻夏人,覆其巢穴,則危難自解。更準確地說,發動第二次河陽大戰,將派往魏博的三萬大軍調回來,再集結氏叔琮、朱珍部,抽調州縣兵及土團鄉夫,湊個十余萬人不成問題。

  但去年的河陽大戰就失敗了,原因很復雜,與攻堅不克、二朱重新活躍以及其他一些因素有關。

  今歲再攻,能成功嗎?朱全忠沒有把握。

  更何況,如今這個形勢,一時半會怕是很難集結起兵力了。

  邵賊的戰法委實太過惡心,你要集中兵力,必然要放棄一些方向,邵賊一定會趁虛而入,以此為突破口,逼得你左右為難。

  你抽汴宋滑鄭之兵南下,援助蔡、壽,結果魏博那邊敞開了一個大口子,讓夏賊的騎馬步兵溜了進來。

  你調徐宿蔡汝之兵北上,則兩淮危矣。

  調洛陽之兵東進,則直接被人突到虎牢關,與河陽聯成一片,直攻汴州。

  你怎么辦?牽一發而動全身啊。

  “氏叔琮、龐師古還要多久才能擊破夏賊?”朱全忠問道。

  這話沒人回答得了。

  龐師古能攻克夏賊據守的白狗城、新息縣嗎?難。

  南朝梁時代北渡淮水修建的據點,龐師古兵也不多,他有什么把握攻拔城池?

  與之相比,氏叔琮所走的壽州方向倒是最可能取得突破的,但現在看來,動作太遲緩了,還未過淠水。再打下去,要到什么時候?

  “我已令張存敬、葛從周率部南歸。”朱全忠見眾人都不說話,便自己做決定了:“待這三萬人抵達滑州,看看情況再說吧。”

  敬翔暗嘆。

  不過這個應對倒也不能說錯,當然也不能叫對,事實上如今怕是很難有什么正確的應對方法了。

  但他覺得主公做事明顯優柔寡斷了,不如以前雷厲風行,當機立斷。

  再拖延下去,汴宋亳潁曹徐宿諸州都可能糜爛,屆時麻煩可就大了。

  另者,南線便是打贏了又能如何?夏賊退回唐鄧隨,舔舐完傷口之后,隨時會再來,根本剿不干凈的。

  不如集中兵力,將突入進來的夏賊騎軍殲滅或趕走,然后令魏博看住自家院子,別讓人隨意涉渡,自己這邊再完善大河防線——這其實也是梁晉爭霸時代后梁的做法,雙方夾河而峙,死死盯著對手的一舉一動,一年內大小數百戰,晉人始終未能突破正面防線,至于人家后來繞道鄆州突入黃河南岸,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可惜這個方案也有個致命問題,就是占用的兵力太多了,會導致南方空虛。若邵賊在南線部署大隊騎軍,渡過淮水北上,同樣很麻煩。

  竟然是這么一個難解的死局!

夢想島中文    晚唐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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