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樹德在重陽節當天回到了安邑龍池宮。
鐵林軍還在路上慢慢往回趕。
王瑤所領之河中衙軍萬人則已抵達晉陽,秋收已畢,李克用隨時會動手。
羅弘信嗅到風聲,開始進行動員。魏博大爺們這次有難了,以前被汴軍打成狗,這次面對晉軍,不知道是怎么樣一番表現。
朱全忠,多半是要遣兵增援的,但應該不會太多,他現在的軍事壓力非常大,占據優勢的就東線和南線,西線、北線完全是依靠山川河流在防御。
河北戰局的一大變數是成德王镕,他是進攻幽州呢?還是救援魏博,完成河北三鎮大聯合的偉業,可以拭目以待。
劉仁恭已經回到幽州,投靠了李克用。克用通過新任盧龍軍節度使高思繼,任命劉仁恭為營平二州鎮遏兵馬使,讓他直面東奚、契丹人的壓力。劉仁恭沒有太多選擇,他只有兩千多步騎的本錢,怏怏不樂地去上任了。
偌大一個幽州鎮,現在竟然軍閥林立——
節度使高思繼名義上是十二州之主,實際上只領幽、檀、薊三州十四縣,戶冊上有四十多萬人口,經過一年多的戰亂,已經不足四十萬。
李存孝領新、毅、媯三州四縣,不足三萬編戶人口,但蕃部眾多,有二十萬之眾,以西奚、契丹、室韋為主,兼有一些雜胡部落。
李存信據涿州五縣,經歷李克用、王處存三次征討,人口損失較多,目前僅有三四萬人,后面估計會有一些逃亡的百姓陸陸續續歸家,但也不會太多。。
李嗣源屯順州,有一縣,數千口,軍需、糧餉皆由幽州供應。
莫州刺史盧文進,有縣六,口三十萬。
瀛洲刺史單可及,控制著五縣六十余萬人口。
新去的劉仁恭,營、平二州只有四縣,編戶人口僅剩萬把人,當地有大片雜七雜八的部落,人數賊多,但未必聽話。
幽州鎮,竟然有七個軍頭,互相沒有明確的從屬關系,只名義上是高思繼的下屬,但高思繼至少目前還得聽李克用的,簡直一團亂麻。
夏王府的僚屬們一致判斷,這種脆弱的平衡不會維持多久,早晚要來一場大戰,把幽州攪個天翻地覆。
邵樹德暫時沒看理幽州的事情。河北諸鎮的武夫大爺們,他的一貫看法就是讓李克用先去殺一波。把最頑固的地方割據主義分子搞死,剩下的就好辦了。
不過他沒太過關注幽州,幽州人卻找上門來了:檀州刺史高思綸已在安邑等候多日。
“高將軍是怎么來的?”清涼殿之內,邵樹德奇道。
“走草原過來的,繞了路。”高思綸打量了一眼邵樹德。為人隨和,胡須打理得很有氣勢,一身大紅色的戎袍,左弓右刀,內襯甲胄,看樣子剛趕回來,尚未及換便服。
誰能想到,就是這么一個看似隨和武人,卻并鎮十余,將長安君臣鎖在籠子里,揮師東進、南下,讓朱全忠被動無比。
不過高思綸也沒覺得邵樹德太過厲害乃至不可力敵。
從后漢那會起,關中便越來越不成器了,河北卻愈發成為天下之重心,高思綸心中自有一份驕傲。
邵樹德敏銳地發覺了他心中不可言明的情緒,不以為意,伸手指了指胡床,道:“坐吧。”
雖則后周(北周)、前隋以及國朝都將北方一統,但六鎮起義的濫觴依然縈繞在北方消逝不去。或許政治層面沒有了,但在思想層面,根子還沒完全消失,平時或沒什么,但若遇到亂世,就會微妙地顯現出來。
當然,或許根子還要更前一些。
秦逐一平滅山東六國,靠的是關西地區。劉邦、項羽爭奪天下,亦賴關西良多,以至于楊樸修函谷關時,一定要把關城修在自己家鄉以東,“羞作關外人”。關西人對關東人,毫無疑問是隱隱存在優越感的。
但關東地區優越的自然條件擺在那里,總會發展起來,這是關西沒法比的。前漢末年,劉秀得到河北土豪贊助,實力暴增,后漢末年,河北更是天下戶口、財貨重心。
北朝時期,河北依然是天下第一等富饒之地,鄴城之繁榮,令人贊嘆。
東西魏之時,西魏完全不是對手。后周、北齊相爭之時,北齊憑借雄厚的資本一度侵占了陰山地區,將后周壓制到了極點。
但宇文氏憑借只有對手三分之一的人口、五六分之一的財力滅北齊,讓人大跌眼鏡,也讓關東人頗為不服。當然宇文氏也沒實力消化關東地區,只能以拉攏安撫為主,北齊遺老遺少依然占據高位。
隋朝末年,竇建德、劉黑闥屢次起兵對抗關隴軍事集團,他們拉起了不少人,而且還頗有軍事經驗,讓人不得不猜測這里面有關西、關東隔閡的因素。
到了國朝天寶年間,世道繁華到了極致,河北依然雄踞諸道之首,實力強勁,是天下最富庶的地方。
都說河北胡化,百姓只知安史二圣,不知長安圣人,但上層人物能不清楚嗎?安祿山的心腹文職僚佐、幾個主要大將,以河北漢人居多,他們就支持安祿山造反,若說一點沒有河北看不起關西的因素在內,那是不可能的。
到了這會,河北領先的幅度更是達到了極致,因為已經大體上和平百年了,財貨山積、良田千里、牛羊被野,絹帛的質量、產量傲視天下——即便到了北宋中后期,全國數十個絹帛產地中,質量、數量最優的州郡,絕大部分仍位于河南、河北,南方在技術上還比較落后。
人口第一、糧食產量第一、絹帛產量第一、兵器產量第一,如果不算靈夏諸州的話,就連馬匹數量都是全國第一。
這樣一個底子,難怪河北人不愿意被關西集團統治。
“高將軍來一趟不容易,不會就是為了見我一面吧?”見高思綸不說話,邵樹德開玩笑道:“河北健兒,我亦聞名已久,高將軍帶來的那百余隨從,好生雄壯。”
“夏王說笑了。”高思綸道:“不知夏王對李克用是何看法?”
“當世呂布,驍勇善戰,吾有此兄,與有榮焉。”邵樹德笑道。
高思綸一怔,復又笑道:“夏王莫要開玩笑了。克用據有四鎮,兵鋒甚銳,攻伐不斷…”
“那和我有什么關系?”邵樹德正色道:“我只討全忠此賊,兄長屢屢助我,此等兄友弟恭之情,豈是外人可以猜度的?”
“夏王若這般說辭,那便沒什么好談的了。”高思綸到底是武人,聞言有些惱火。
“那高將軍請便吧,過些時日我要入京,屆時你要見我,只有到長安了。”邵樹德說道。
高思綸看著邵樹德。
此人發家的軌跡,和宇文黑獺幾無二致,是新一代關西武人的領袖。起家時動作極快,一早便整合了京西北諸鎮,不然根本沒有爭奪天下的機會,關西底子太差了。
但這會說什么都晚了,他已并吞十余鎮,勢力深入河北道西南角的河陽,且剛剛在河清之戰中擊敗朱全忠,聲勢如日中天。而與此同時,河北諸鎮還在互相內斗,朱全忠亦未統一河南,邵樹德便是敗上幾場,大不了退到軹關、陜州一線,連縮回潼關都不用。除非內部叛亂,不然已是立于不敗之地。
可惜啊!
高思綸、高思繼、高思祥兄弟曾經認真分析過天下局勢。在他們看來,西北是斷沒有爭霸的可能的,能統一京西北諸鎮就不錯了。但這些藩鎮本小力弱,又有黃巢之亂的破壞,便是整合在一起,面對突入關中的外來勢力,也是難以抵擋。
怎么會這樣呢?不應該啊。
“其實,夏王何必如此維護李克用呢?”高思綸突然說道:“克用侵吞幽州后,聽聞即將伐魏博,若令其吞下,可就勢大難制了。”
“高將軍這么說,就不怕我將你執送晉陽,全我兄弟之誼?”邵樹德問道。
殿內親兵齊齊看了一眼高思綸,目光兇狠。
“我既然敢說,就不怕死。”高思綸絲毫不受影響,慨然道:“看得出來,夏王野心不小,志在天下,若一味放縱河東,就不怕養虎為患?”
“高將軍之意,亦是高司空之意?”
“我兄弟三人自同進同退。”
“對我義兄可不怎么恭順啊。”邵樹德取笑道。
高思綸臉有些漲紅,勉強辯道:“晉兵軍紀太差,百姓苦之。”
“罷了,也別遮遮掩掩了,直說吧,什么事?”邵樹德擺了擺手,狀似不耐煩地說道。
“夏王若出兵攻河東,幽州愿起兵響應。”高思繼說道。
好家伙!邵樹德差點笑出來。
義兄看人的眼光——就這?
他團結內部人做得很不錯,但看中的外系將領,一個個都是什么鬼?李罕之,歷史上背叛他了,劉仁恭,更是坑得他不要不要的。
不過,話說義兄也看出高家三兄弟不太靠譜了吧?心里多半存著忌憚。歷史上劉仁恭進讒言,說高家兄弟欲反,他就信了。若不是心中長期懷疑,怎么可能就被三言兩語打動?
如今看來,高家兄弟確實有反意,劉仁恭也沒冤枉他們,當然劉仁恭自己也是個二五仔。或者說,在河北人的驕傲被打掉,自尊一步步被李克用、朱全忠踩在地上踐踏得體無完膚之前,人人都不可靠,都是二五仔,都是地方割據分子。
“河東豈是那么容易打的?”邵樹德反問道:“燕兵被折騰了這么幾回,還敢戰?”
“莫州盧使君,頗有智謀。瀛洲單刺史,有萬夫不當之勇。幽州百姓常年習武,人人敢戰,何懼之有?”高思綸漲紅了臉,說道。
邵樹德微微點了點頭,沒有再譏刺他們在遇到李克用的時候,為何一敗涂地。
幽州還是出人才的。
高家兄弟的槍術就很出名,高思繼之子高行周、孫子高懷德都是五代時的猛人。
單可及確實有萬夫不當之勇,與李存孝交過手,沒有吃什么虧。
后來還出了個元行欽,作為李存勖的親衛。晉、梁大戰時,李存勖兵敗,被數百梁兵追上包圍,“攢槊圍之”。想想看吧,李存勖的軍隊潰敗,他自己被幾百個梁兵包圍,四周全是長槍對著他,若不是梁兵想抓活的,李存勖估計已經死了。關鍵時刻,元行欽單騎奔來,空手入白刃,奪梁兵一劍,斬斷兩矛、斬首一級,將李存勖救了出去。李存勖事后都哭了,拉著元行欽的手連聲許諾“富貴與卿共之”,“寵絕諸將”。
文官方面,以不倒翁馮道為主,都是人才。
“我有什么好處?”邵樹德直指核心地問道。
沒有好處的事,為什么要做?
“幽州愿投向夏王。”高思綸回道。
“不值得。”邵樹德冷哼一聲,說道。
真相是他不相信這幫二五仔,況且隔著河東,你投過來又有何用?我都沒法直接控制。
高思綸有些著急。
“聽聞有人招引契丹人南下摻和局勢?”邵樹德又問道。
“有的,不過已被擊退。幽州局勢穩定之后,便沒人招引契丹南下了。”這事沒法撒謊,高思綸也只能如實回答。
山后諸軍,本來就與奚人、契丹人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相互之間熟稔得很。有紛爭,也有合作,可以說在他們看來,契丹人未必比李克用、朱全忠、邵樹德更兇惡。如果要投降,契丹人也是一個可以選擇的對象。
“耶律阿保機在做什么?”
邵樹德現在愈發關心契丹之事。
話說關東尤其是河北發展起來后,不但自身的人口、經濟、文化、技術大大超過關西地區,連帶著東北的胡人都開始超過西北胡人。
這是文化、技術交流的結果。
東北方向的胡人將迎來他們的黃金年代。與之相比,西北胡人就要不成氣候多了,再也成不了中原之患——西夏的實力,總共八萬、十萬兵馬,老實說弱得可以,后唐年間安從進率五萬人與其野戰,定難軍同等數量的兵馬,根本不是對手,連連大敗,退守夏州。
再往后,西北胡人就是被東北胡人征服的命。東北胡人有大片耕地,有草場,有工匠,有技術,人口也多,農耕、游牧、漁獵三種生活方式并存,兩者的實力,已經完全不在一個等級上。
東北胡人,足以成為中原之患,西北則不行。
“他娶了表妹月理朵,得到了述律氏的支持,如今在與渤海人廝殺。”
“你倒很清楚嘛。”邵樹德笑了笑,說道:“高將軍,幽州之事,我有一言,你愿聽則聽,不愿聽則罷。”
“夏王請說。”
“有些事情,何必急于一時?”邵樹德起身,慢悠悠地說道:“不如先表示恭順,隱忍一時。待我收拾完朱全忠,機會就出現了。”
高思綸沉默不語。
你收拾了朱全忠,那我就要聯合李克用對付你了。
邵樹德看他的表情,知道沒有聽進去。
這也正常,人家又不是傻子。河北人的戰略,就是河東強時對付河東,河東弱時聯合河東,倚之為屏,保持自己的割據地位,多年來一直如此。
百余年藩鎮割據下來,外交屬實讓這幫孫子給整明白了。時溥都知道唇亡齒寒,救援朱瑄、朱瑾,幾次大敗之后,仍然矢志不渝地救援,這份戰略眼光確實可以。
“你先回去好好想想吧。”邵樹德說道:“我的承諾一直有效。另者,李匡威手下諸文武將佐,不妨與我說說。”
“自知無不言。”高思綸嘆了口氣,說道。
李匡威入朝之時,關中百姓就極其反對,這會怕是混不下去了吧?管他呢,又不是我親戚,賣了換點好處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