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之下,操練不停。
一隊士兵上前,小步快跑著。角聲突然一響,人人拈弓搭箭。
離弦之箭飛出,遠遠地落在遠處的草人之上。
如此重復,直到擊鉦聲響起,士兵們才停下腳步,換換收攏列陣。
朱叔宗舉步上前,挨個草人查看。
他看得非常仔細,每個草靶都插了羽箭的落點部位。。
國朝軍中考核,箭術第一,比什么都重要,人人要會射箭,畢竟沒有專職的弓手隊伍。
行進間射草人,是一個重要的訓練科目,考驗的是軍士們在運功情況下射擊的精準度和速度。
戰場之上,情況復雜,不是什么時候都會給你原地射擊的機會——那個考核也有,長垛靜射是也。
“不是很好!”朱叔宗面無表情地回到了高臺上,對一眾教練使說道:“昔年大帥掌鐵林都,于晉陽殺叛將賀公雅,麾下來自河陽、昭義鎮的老卒翻墻而下,抬手便射。射完前沖,再準無比,箭箭咬肉。現在是什么樣子?”
教練使們無語。當年那都是老兵,有人見仗十幾次了,殺人就和穿衣吃飯一樣尋常。眼前這些都是招募的新兵,訓練才一年,能比么?
一個好的弓手,沒三五年培養得出來?更何況這個弓手不可能一直練弓,他還要練槍槊這類基礎武藝,短兵器也要學會一種。此外,特殊武器比如長柄斧、鉤鐮槍、狼牙棒、陌刀、重劍之類,要挑一樣學會,勤練不輟。
說白了,國朝軍士沒有分類,要學的技能太多,培養起來周期太長。
其實各藩鎮打到現在,或多或少都面臨著后備兵源不足的問題。不是人不夠,
是技藝合格的軍士不夠。
打仗消耗的速度,
肯定比你培養快啊。一個什么都不會的新人,
從地里招募過來,讓他紀律嚴明,令行禁止,
熟悉金鼓旗幟,會與袍澤們一起列幾個常用的軍陣,
差不多就要花一年時間,
這還是在土團鄉夫們已有一定基礎的情況下達到的。
所以,
藩鎮將帥們在衙兵大量消耗之后,都優先選擇州兵補充,
州兵不夠,再補縣鎮兵,縣鎮兵也消耗完了,
只能補土團鄉夫了。
靈夏十五州大約有三萬州兵,
無縣鎮兵,
這個后備兵源其實是不太夠的。
但邵大帥經常下令從屬、附庸藩鎮、草原各部揀選精壯送過來,
這也是一大補充來源。
戰場上收編的降兵,也會甄別使用。
這便是夏軍兵力的三大來源,
至今就是靠這個體系運轉的。
不過隨著戰爭烈度越來越高,再不是以前在西北小打小鬧那種了,消耗變得非常劇烈,
自己培養的比例就變得越來越大。
數月前都教練使衙門遣人送了一萬新兵到河中,步騎皆有,
主要是為了補充各部衙兵戰損,這批人就是朔方鎮自己“原汁原味”培養的,
訓練了數年之久。
那一萬人送走后,都教練使衙門就還剩一萬在訓“半成品”了,
于是又緊急招募了一萬新兵,分成三批,按不同的進度展開訓練。
這支在訓軍隊號“續備軍”,一個曾經出現過后來又罷廢的番號。
兩萬在訓人員中,五千人已經開始接觸行進間射草人這類高級科目,五千人還在進行基礎的槍術、刀術訓練,一萬人才剛剛熟悉軍中規矩,
操練過幾次隊列。
兩萬新兵年齡都不大,普遍在二十以內,大部分就只有1618歲,屬于邵樹德出鎮夏州之前出生的人。蕃人、漢人皆有,
本地人、外地人摻雜。
他們的童年過得比較辛苦,稍大一些后,日子漸有起色,到了長身體的階段,生活已經有了明顯的改善。如今從軍之時,家中甚至已經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他們是幸運的,因為在少年時代能吃飽飯了,但又是不幸的,因為比他們晚出生十年的人生活要更好,打小就能吃奶,時不時還能吃點肉,長成后身體會比他們更強健高大。
這批人的忠心沒有任何問題,在進入軍隊這個大染缸之前,也談不上跋扈囂張,頂多受社會風氣影響,有些許苗頭罷了——是的,就是社會風氣,任何一項制度,都必須考慮社會風氣或者說共識,貿然移植宋、明、清管理軍隊的制度,來約束此時的大頭兵,會引起巨大的反彈。
制度,終究是靠人來執行的。風氣如此,便是再純潔的人,多多少少也會受到影響,武夫不是沒有感情的機器,你說嚴格要求不準張口閉口造反,人家憑什么聽你的?軍營之中,風氣就這樣,大伙平日里就在談論哪個軍官好,哪個軍官不好,要不要砍死他之類。潛移默化之中,啥也不懂的“萌新”、“小白”也會變成跋扈武夫。
風氣的改變,不是靠一個人或幾個人能行的,也不是靠制度就能約束的。這需要漫長的時間,需要社會共識的改變,即大家認識到這樣不行,對所有人都沒好處,有這個共識,風氣才會得到改變。而不是某人振臂一呼,說執行個什么制度,幾年內軍中立馬純潔,能對抗全社會風氣的污染,維持自己內部的小純潔圈子,執行制度的軍官們一個個和政委一樣,充分理解主官的意思,徹底維護主官的利益,沒有任何私心,靠嘴皮子說服跋扈武夫們手里的刀子。
最忠心的武學生,都做不到毫無私心,惟命是從,遑論舊軍官了。
夏軍目前的風氣,與宣武軍一樣,算是相對聽話,相對純潔的。這種風氣是軍隊組建的歷史、社會大環境、主帥的個人意志、軍官團隊的私心、底層武夫自身的利益以及制度約束各種條件下達到的平衡,這種動態平衡往哪個方向走,全看各方博弈的結果。
你遷就軍士,那就朝五代十國那種跋扈到極點的武夫方向走,你拉住點韁繩,他們或許就會朝恭順一點的方向走。這就是博弈,沒那么簡單,也不是短期內能見到功效的。
“這五千人,還得練一年。”朱叔宗毫不猶豫地說道:“不合格的軍士,我沒臉送給大帥。若有大戰,便從州兵里補充吧。”
“都頭,當初組建鎮國軍,各州州兵被抽調得厲害,這幾年補充也比較緩慢,再抽州兵,會不會不太合適?”有人問道。
“也是。”朱叔宗想了想,便說道:“或許可以讓河西、青唐諸部酋豪獻背嵬若干。這些人技藝都不錯,只要軍中粗粗整訓,便可上陣廝殺。就這么著吧,反正兵不練好了,便是大帥親自來催,我也不放人。各軍軍使若來打聽,你們也這般說,不要客氣。”
眾人聽了暗自腹誹。
你家女兒是夏王親自選中的長媳,將來開國,便是太子妃乃至皇后,你敢這么說,我們怎么敢?混到都教練使衙門的人,都是沒啥門路的,如何能得罪那些大將?
“都去校場忙活吧,給我狠狠操練。如今肉奶管夠,不要怕他們練不動,去吧!”
“謹遵都頭之命。”諸教練使紛紛散去。
給手下們下完命令后,朱叔宗下了高臺,騎著一匹馬,沿著寬闊的校場慢行,仔細看著軍士們操練。
“出槍這么慢,若是戰陣搏殺,你已經死了知道嗎?”
“聲音怎么這么小?沒吃飽飯?”
“你怎地每次都刺人胸口?若他著甲,你刺得穿嗎?”
“你這槍術有幾分火候了,但還不夠。保義軍王將軍,臨陣搏殺,吼聲如雷,每每刺中賊人喉嚨,從無失手,你還得多練。”
“呦呵,看來投軍前練過啊,但不可自矜。大王有言,‘月棍年刀一輩子槍,寶劍隨身藏’,列陣搏殺之時,賊兵著甲,渾身只有幾處無遮護,你要保證回回刺進去,穩、準、狠、快,武藝便到家了。”
“你這用刀之法不對,給我出來,單練劈砍百下。”
“今日教你們如何在臨戰前快速上弓弦,兼校準步弓,一個個都聽仔細了。”
訓練場上,教練使、教諭、助教、驅使官們走來走去,嘶吼不斷。
這是一個藩鎮軍隊真正的根基,也是長期維持戰斗力的基礎。
培養一個合格的士兵不容易,代價巨大,周期漫長。但征戰之時,也許一天之內就能損失幾萬精銳主力,往往讓他們所做的這一切成為笑話。
但這事還得做,還得擴大規模。
如今鎮內糧肉奶產量大增,可以支撐更大規模的新兵訓練了。
續備軍,或許可以擴編至五萬人,每年輸送一萬技藝合格的新兵,補充戰損。
如此,長期拉鋸之下,敵人一定撐不住,只能龜縮守城。利用地形、城池的優勢,來抵消他的軍士個人素質方面的差距。
“都頭,有牒文傳來。”一名文吏匆匆趕到朱叔宗身側,稟報道。
朱叔宗接過公函,拆開后看了一下。
原來是飛龍軍久經征戰,損失較大。而且邵樹德發現原本組建時,夾雜了太多陰山諸部蕃人,素質太差,這次補了不少新兵,勉強將編制完善,但他又想擴編至萬人,讓朱叔宗挑兩千會騎馬、技藝合格的新兵送過去。冬日大河上凍之后,飛龍軍以戰代練,南下襲擾洛、鄭、滑諸州。
“簡直——”朱叔宗剛想罵娘,又看到最后一行,邵樹德打算在臘月置酒招待諸將佐,讓朱叔宗把女兒也帶過去,王妃有諸般賞賜云云,便生生忍住了。
“你一會去找胡教練使,讓他挑兩千會騎馬的好手,送往安邑。”說這話時,朱叔宗微微有些臉紅。
于是他又補充了一句:“大帥要遣飛龍軍出戰,軍令如山,我等敢不從命!”
“遵命!”文吏面無表情,告退離去。
朱叔宗看了看熱火朝天的訓練場,琢磨著一會該行文安邑了,擴編續備軍,已經迫在眉睫。
方才牒文中還提到一事,河洛經略使李唐賓親自督戰,猛攻硤石堡,已經克復。
戰事之慘烈,讓人震驚。光被李唐賓親手斬殺的諸軍將校、蕃部酋豪就不下二十人。攻占此地后,諸軍一鼓作氣,連下缺門、白超壘,進抵新安縣城下,但兵鋒已鈍,只能暫時回撤,筑寨固守。
又得補充戰損了,但應該不是從續備軍這里想辦法,而是附庸藩鎮兵馬,比如華州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