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頭王氏兄弟不想讓李罕之到修武,但他轉眼間就殺到了。
半途甚至還玩了個小花招,讓兩千人扛著他的大纛往南走,一路煙塵漫天,疑有大隊兵馬。本人則親率主力,快速殺奔至修武縣,趁其不備,一戰克城。
修武縣城內,李罕之一腳翹踞胡床之上,手里拿著割肉刀,痛快地吃著肉。
腳下還躺著一渾身赤裸的女子,竟已死去多時。
大街上人來人往,澤州兵背上大包小包,嬉笑連連。
他們第一時間控制了僅有的兩座城門,不許任何人出城,然后便是一場徹底的狂歡了。。
但河陽人太少了,修武縣更是少之又少,澤兵們不盡興,估計很快又要換個地方燒殺搶掠了。
除了殺人劫掠之外,李罕之還很喜歡拉丁入伍。
他的部隊執行的是很殘酷的淘汰制,以老骨干為核心,驅使大量新人沖殺。新人一旦潰敗,老人殺起來毫不手軟,也不會被沖垮,因為早有心理預期,做好了準備。
表現好或者活過幾次仗的新人,如果武藝還算合格,那么就收編進老部隊,女人、錢糧不缺。
一般來說,這種部隊其實是沒有苦戰、敢戰的勇氣的,不敢打硬仗。但李罕之有獨特的馭兵手段,賞罰分明,核心老部下也有一股子亡命徒的勇悍勁,故經常為李克用當先鋒,或者斷后,每次都損失不少人,但過一陣子又都能恢復過來,至今還沒遭受過毀滅性打擊。
不得不說,這支軍紀奇差的獸兵隊伍是一朵奇葩。
張源德匆匆走了進來。
李罕之將一赤著身子的女人推到他懷里,張源德一把接過,順勢摸了兩把,隨后走到李罕之身前,稟報道:“大帥,懷州有兵前出。”
“多少人?”李罕之拿布擦了擦手,問道。
“看樣子有三千多,至少兩千是汴宋精兵。”張源德答道。
所謂的“汴宋精兵”,其實就是黃河以南派過來的衙軍,未必是汴、宋二州之兵,只是一個統稱。
“這些人出城作甚?找死么?”李罕之狐疑道。
亂世之中的武人,若僅僅只會莽,那根本活不長。
對李罕之這種人渣用“有勇有謀”來形容可能不太合適,但他能混到現在還沒掛掉,水平還是有的。李克用對他又愛又恨,愛的是他勇武過人,麾下部隊特別能打,恨的是軍紀差到他都看不下去,而且獨立性太強,忠心也有限。
李克用的頭號男性謀士蓋寓經常為李罕之爭取待遇,就是怕他跑了,投奔外人。
但這種“人才”,用起來成本巨大啊。
“末將打探了一下,河內縣南二十余里的沁水之畔出現了夏軍蹤影,而汴軍有一批運糧船途經,可能是怕出事,便派了步軍前去接應。這批人出來后,城內兵力估計沒多少了,或可攻之。”張源德把自己的猜想說了出來。
李罕之不置可否,反問道:“懷州城內有多少兵?”
張源德答不上來。
這等軍事機密,誰會告訴你?野外行軍時還能觀察,人家躲在城里,你怎么知道?
“修武縣不是汴將王班的桑梓么?能不能找到他的家人?聯絡下王班,就說他如果不配合咱們,就扒了他家祖墳,將他爹的尸骸挖出來斬首。”李罕之理所當然地說道。
張源德有些躊躇,不是不愿意砍骷髏頭,而是王班的家人搞不好已經被拉丁入伍了,至于女人嘛,大家都懂,可能已經被玩死了。
是的,李罕之的軍隊就是這樣一種怪胎,有點當年秦宗權的蔡賊的味道。大部分蔡賊,其實都是受害者,家園被毀,妻離子散,然后他們被征丁入伍,再去禍害別的家庭,偏偏下手還賊狠,這種心態一般人很難理解。
李罕之一看張源德的臉色,就明白了七八分,只見他冷哼一聲,道:“不摸清楚敵情就貿然行事,取死之道也。我用兵數十年,經歷過的戰陣不知凡幾,能活到今天,便是因為從不盲動。汴軍出城部伍,帶隊的是誰?”
“張全恩。”張源德答道。
李罕之的呼吸粗重了起來。
張源德看著他,等他回復。
“張慎思去哪了?”李罕之又問道。
“去了軹關。”
“為何?”
“聽聞夏將符存審在填平壕溝,清理道路,有可能要攻軹關,張慎思親自坐鎮去了。”
“符存審?”李罕之提高了聲音。
“是。”
“哼!這狗東西,如今攀上了邵樹德,竟然抖起來了。”
張源德不敢插話。他知道李罕之目前的情緒有些不穩了,還是別觸霉頭的好。
符存審、王建及、李鐸、何絪這四人,原本都是李罕之的部將,可如今全跑到邵樹德那里。
還有個楊師厚,在宣武軍為將,也漸漸冒頭了。
他們這個小勢力出人才啊,可惜全部改換門庭了,讓人很是無奈。
“不打懷州,去搶糧。”李罕之重重地拍了下桌案,道:“河陽比澤州還窮,沒甚意思。軍中糧草也沒多少了,去沁水,搶了汴軍糧草再說。”
契苾璋再一次轉進了。
他只有不到三千人,既知汴軍大隊過來,此時不跑,等死么?
他們晝夜兼程,先跑回了白水交補充糧草,打探消息。
兩日后,大軍才再次出動,不過屯于太行陘,并未前進。
太行陘出口離懷州城不過三十里,騎馬趕路用不了多久即可抵達城下。
午時,幽深的山谷之內,王袞又一次到來了。
“張全恩帶走了兩千汴宋衙軍,還有一千五百土團鄉夫?”契苾璋摩挲著下巴,暗暗消化王袞帶來的消息。
誠然,張全義一家基本都是武將,但就張全義最近幾年表現出來的水平,沒人還當他是武人。張全恩水平如何,契苾璋不清楚,但下意識覺得不會太厲害。
“契苾將軍,千真萬確。如今城內還有一千汴宋兵、一千懷州兵,守將叫范居實。”王袞說道。
王家兄弟對張全恩沒什么好感。蓋因懷州刺史的位置本來是他們看重并以為十拿九穩的,可誰成想節度使換人了。恩主趙克裕被罷職,路上還被夏軍擒了,張全義自兼孟州刺史,懷州刺史給了弟弟張全恩,王班大失所望。
趙克裕出面稍稍一拉攏,再許以刺史之位,便愿為內應了。
不過契苾璋看得出來,王氏兄弟還在左右搖擺。
龐師古十萬大軍猛攻河清,聲勢浩大,誰看了不怕?
萬一他擊破夏軍,收復河清縣,取得大勝的話,你在此時作亂,豈不是找死?
但野心也是實打實的。見小利而忘命,干大事而惜身,首鼠兩端,搖擺不定,說的便是王班這種人。
“范居實何許人也?可知兵?”契苾璋問道。
“范居實乃絳州翼城人,跟朱全忠有些年頭了,還算知兵。”王袞說道。
“你個毛錐子,也知道別人會不會用兵?”契苾璋嗤笑一聲。
王袞額頭青筋直露,終究還是沒說什么。是你問我他知不知兵的,說了你又不信,合著就是來找茬的吧?
當然王袞也確實不太清楚范居實厲不厲害,他也只是從他人的評價中略窺一二。
公允地說,此人還是有些本事的,戰爭經驗也很豐富,打過黃巢、秦宗權,朱瑄、朱瑾,立功的次數還不少。
范居實也是朱全忠晚年殺掉的大將之一,理由是“玩寇”,很可笑,其實就是想殺你,隨便安個罪名罷了。
兩次兵圍太原,威震河東的大將氏叔琮被殺的罪名是“縱兵劫掠”。
義子朱友恭,為義父東征西討,立功無數,曾獨自率軍萬人南下救援杜洪,大破楊行密,俘其將瞿章,殺淮兵萬人,被殺的罪名也是“縱兵劫掠”。
黃文靖,曾從葛從周大破周德威、李嗣昭,晉軍五千多騎兵潰不成軍,被汴軍騎兵追殺得七零八落。后來又攻邢州,俘晉軍將校百余人,奪馬數千匹,還和楊師厚深入淮南,大破楊行密,殺淮兵五千余眾,這樣一個“驍果善戰”的大將因為朱全忠“閱馬”,發現他養的馬太瘦了,故“馬瘦被殺”。
王重師,劍槊雙絕,拼命三郎式的勇將,攻兗、鄆時,五六年間大小百余戰,身體受創無數。臥床養傷時,聞鄆兵來,還起身帶兵迎戰,身受九創,力戰拿下濮州。后鎮守關中,因“貢奉不時”被殺。
頭號大將朱珍不用多說,早早被殺。元從老人胡真默默無聞,低調度日,葛從周自解兵權養老。
削藩殺將的后果是嚴重的,丁會、劉知俊叛亂,康懷英等大將消極作戰。朱全忠不得不啟用降人、新人,結果淮南降人王景仁在柏鄉之戰中葬送汴軍精銳,不然李存勖多半還滅不了后梁,實力相差太懸殊了。
當然李存勖后來也學朱全忠削藩,導致興教門之變。
不得不說,這可能是時代的悲劇,人人都是曹賊,人人都是野心家。
“令兄可能掌控懷兵?”笑了一會后,見王袞臉色不太好,契苾璋這才止住,問起了另外一件事:“我欲襲懷州,懷兵若能為內應,則大事濟矣。”
“敢問契苾將軍有多少兵馬?”王袞想了想后,問道。
“一萬。”
王袞不信:“果真?”
“八千還是有的。”契苾璋臉一落,道:“我還能騙你不成?有此八千精兵,你只需在夜中打開城門,放我進去,便是大功。”
王袞一怔。這契苾璋膽子倒是不小,就不怕我詐降么?
“怎么?不敢了?”契苾璋坐了回去,把玩著手里的匕首,譏諷道:“有膽子私下里勾連我,沒膽子再做一把大事?放心,靈武郡王說話算話。只要令兄開門,不管事成不成,日后得了河陽,懷州刺史都是王班。你家兄長的恩主趙克裕在靈武郡王身邊當參贊,太平著呢。靈武郡王并不歧視降人,只要有才,皆可得官。”
王袞還是有些猶豫,而他的態度,其實也正是王班的態度。畢竟,龐師古十萬大軍在河清呢,誰不怕?
“你這廝,恁地不爽利!”契苾璋將匕首往案上一擲,嚇了王袞一大跳。
門外的親兵也夠著頭往里看,手已經撫在腰間的刀柄之上。
王袞額頭冒汗,不知道該怎么辦。
“哼哼,蠢如豬!”契苾璋再度冷笑一聲,道:“都已經勾連到這種程度了,還想置身事外?信不信我直接讓朱全忠知道你家兄長有異心,以朱三的心性,你猜他會怎么做?”
王袞這次是真的怕了,半晌后,終于垂頭喪氣地說道:“此事,還得回去與兄長商議。”
“那就趕緊,我等不及了。”契苾璋怒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