汾水南岸,王珂親自沿河查探。
汾水其實并不算太寬,河水也沒有多深,如果一鼓作氣,不顧傷亡,找機會搭建一座浮橋,突破過去并不難。
但問題在于,如今營中諸將似乎都懶懶散散的,沒什么主動性。你讓他做什么事,他才做什么事,有時候甚至還討價還價。
劉訓建議他斬殺幾個將領立威,但王珂擔心引發軍怒,始終不敢下手,于是愈發惹人輕視。
沒奈何之下,劉訓又建議王珂學太宗親出偵察,軍士們聞知后,或能提高點士氣。
王珂答應了,不過身邊還帶著大群騎卒,偵察的效果肯定是起不到了,也就只能做做樣子,讓將士們知道他們的主帥不是怯懦之輩。
河對岸馳來了一隊騎兵,對這邊指指點點,嬉笑連連,顯然看到了王珂的帥旗。
王珂下意識勒住了馬匹,有親信上前,將在圍在中間。
“對面莫不是王留后。”喊話的人將重點放在了“留后”二字上,頓時引來一片哄笑。
王珂有些惱怒,夠著頭看了一下,便喊來一名隨從,讓他前去回話。
“爾等乃何人?”隨從策馬上前,隔河喊道:“我家大帥乃故瑯琊郡王之子,熏臣之后。河中英達,五郡豪烈,莫不云集而影從。丑徒叛夫,逆附王瑤,還不幡然醒悟,投效自新?”
對面的笑聲更大了。
“王留后呢?我怎么看不見?莫不是和新婦一樣,戴了蓋頭?”喊話那人笑道。
“寇逆頑骨,徒逞口舌之利,呃…”王瑤的隨從話說到一半,突然被一箭射中喉嚨,栽落馬下。
“我乃靈武郡王侍衛親軍千戶慕容福,要和王珂說話,你算什么東西?”慕容福放下騎弓,冷笑道。
王珂不敢說話,直接打馬而回。
河對岸的嘲笑聲更大了。
“王珂,明日可敢來?”
“明日不殺你,但想見見蟲兒的風采罷了。”
“克用之女會不會嫌他沒用?”
“沒點本事還想當節度使,哈哈!”
王珂又羞又愧,跟在他身后的大群騎卒也羞憤欲死。
這年頭的風氣,對性格怯懦、武藝不行的人實在太不友好了。尤其是這個人還想當節度使,這就和此時讓文官來掌軍一樣,實在太難了。
一路奔回營地后,王珂面紅耳赤地回了中軍大帳,誰也不理。
不過他似乎忘了一件事,那就是讓跟回來的這百余騎卒閉嘴。
很快,今日汾水岸邊發生的事情便在軍中暗暗流傳開來。大人物的八卦呢,大家都喜歡聽,半日之內便傳遍整個營地。
午后十分,劉訓從州府督辦糧草回來,聽聞之下大怒,立刻下令右廂諸軍禁止“亂傳消息”,但似乎為時已晚。
“大帥!”劉訓直接闖進了中軍大帳,見王珂坐在那里發呆,頓時氣不打一起來,道:“軍中紛亂,人心浮動,何安坐于此耶?”
“劉將軍。”王珂嘆了口氣,苦笑道:“今日操切了。”
劉訓點了點頭,道:“大帥不該理會邵賊手下那幫莽夫。他們終日以殺人為業,都是一幫亡命之徒,逮著機會就要跳出來現一現,好在邵賊面前邀功。”
“…”王珂臉色難看,臉都丟了,說這些有何用?
“大帥,為今之計,只有速戰。拖得越久越不利。”劉訓果斷地說道:“只要擊破王瑤,一切都不是問題,全盤皆活。”
“夏賊屯兵稷山、長秋驛一線,離此不過兩天的路程,隨時可來援,萬一我軍屢攻不克,為其掩擊,如之奈何?”
“大帥!”劉訓有些急了,道:“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再不收拾絳州叛軍,鎮內議論紛紛,人皆以為大帥暗弱無能,其心必異!”
“劉將軍所言也有道理。”王珂想了想,確實不宜再拖下去了,便道:“那邊召集諸將,商議一個方略出來吧。”
“遵命。”劉訓喜道。
說實話,被派到晉陽這一年,無論是王重盈還是王珂,對他都不錯。豪宅美人,兵權在握,引為心腹,與河東那會不可同日而語,簡直可以說是一飛沖天。
他也是有良心的。王珂如此待他,當然不希望王珂失敗。如今頓兵汾水數日,偷渡過河的數百人為賊所滅,今天還丟了個大臉,士氣已然受到影響,實在不能再拖下去了。
是成是敗,都得打了!
鐵騎軍自延水關渡河,抵達了對岸的永和關。
之所以選擇此處,而沒有去南邊的其他關渡,當然是因為永和關的守將已經被說服降順王瑤,不再構成阻礙。
全軍渡河完畢后,一日間奔行六十里,永和縣開城迎接。
五月初六,大軍東行至八十里外的隰州理所隰川縣。
隰州城門緊閉,刺史兵少,不敢應戰,但也不想投降。
他是個很油滑的人,遣人出城送了錢兩萬緡、絹五萬匹,外加部分糧草,然后便嬰城自守去了。
王家子孫的內戰,他們不想摻和。
王珂實力強,贏的可能性居多,但王瑤有夏軍支持,說不定就翻盤了。這個時候表態,那與賭博無異,不如保境安民。
離開隰州城后,鐵騎軍又北上九十里外的石樓縣,該縣同樣交了一批糧草,但不表明態度,竟是與州府一般無二。
石樓縣再往北,有一座當道關城,曰平津關,有晉兵駐守,控制著這座最好走的驛道。那邊,已經是石州地界了。
算了算所攜帶的糧草后,折嗣裕決定留一部分兵馬在此監視,大隊退回永和縣,并將消息快馬送至長秋驛,報給邵樹德知曉。
“晉師未至。我想了想,總這么等也不是辦法。”邵樹德找來了兩位主要幕僚陳誠和趙光逢,道:“看王珂四處遣人大造浮橋的樣子,其應是要猛攻了。”
晉州九縣,州理臨汾及軍事重鎮霍邑早就被拿下。裴氏東眷、洗馬川兩房聯手發力之后,洪洞、趙城、襄陵、神山、冀氏五縣次第來降,唯汾西、岳陽兩縣仍在負隅頑抗。
裴禹昌也是果斷的,雖然尚未正式走馬上任,但卻拿出了刺史的派頭,令五縣官員征召縣鎮兵及土團鄉夫,以裴氏部曲為核心,收攏了霍邑鎮將薛離,往攻兩縣,同時也沒放棄勸降。
這是打算政治、軍事手段齊出了,比較符合邵大帥的審美觀。
邵樹德一直認為,這天下,不僅僅有軍事仗,也有政治仗,歸根結底還是政治仗。
李克用就只打軍事仗,所得有限。
而今邵樹德攻河中,也是以政治仗為主,軍事仗為輔,雙管齊下,相輔相成。
“大帥,晉絳二州已在我手,慈、隰二州被隔絕于外,多半明哲保身,不會參與王家子孫的內戰。那么,此戰便是晉絳二州與河中府之間的戰爭了。”陳誠分析道:“大帥欲行何策?”
“河洛方面可抽調得出兵力?”邵樹德問道。
“大帥,李唐賓欲攻澠池,怕是很為難。”
“那就調侍衛親軍兩千人北上。”邵樹德毫不猶豫地說道:“他又不敢用這支部隊,天天押運糧草,能長什么本事?給我到平陸去。”
盧嗣業就像被人按了自動開關一樣,立刻攤開紙筆記錄,杜光乂在一旁嘆為觀止,覺得學到了很多。
“青唐都,也出動。讓高仁厚回來!他一個絳州接應使,怎么搞成垣縣鎮遏兵馬使了?把垣縣防務移交給臧都保、牛禮二將,他回來指揮侍衛親軍兩個千戶及青唐都,這便是七千步騎。”邵樹德下定了決心,語速變得很快,盧嗣業筆走龍蛇,竟然還有時間停下來等邵樹德繼續說。
杜光乂默默地走到桌案旁,給盧嗣業磨墨。
“陜州還有部分潼關鎮國軍在換防休整吧?一并北調。”
“先取解縣鹽池,再攻河東。”
盧嗣業一愣。
“河東縣。”邵樹德補充了一下。
毫無疑問,攻鹽池是一記妙招。如今王珂將大部分兵馬帶去了汾水,剩余的兵本就不多,還得屯于河東縣,又有幾個兵能守御鹽池?
今年的鹽利還沒到收獲的時間,此時被占,可謂一石激起千層浪。
這是一項價值六七十萬緡的大買賣,不知道多少人在分食其中利益。別說被占了,就是受到威脅都會引起巨震。
邵樹德的這個策略,就是對付王珂這種新近上位、根基不穩的人的狠招。
如果把王珂換成李克用,就是河東縣被人抄了,他多半也能暫時彈壓下來,然后帶著部隊殺回去。
王珂有這本事嗎?如果有,倒讓人刮目相看了。
“朝廷使者到哪了?”邵樹德突然問道。
“已至馮翊。”趙光逢可等到出場的機會了,這種外聯的事務一直歸他管,立刻回道。
經過邵樹德一番黑箱操作,朝廷派給事中裴樞為天使,攜詔書、旌節等物事前往河中,欲授絳州刺史王瑤為護國軍節度使、河中尹。
這同樣是一記狠招。
邵大帥的兵法,現在已經不僅僅局限于軍事層面了。
善戰者,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
“敵之可勝”,既可以是軍事層面,也可以是經濟、政治、外交、人心等所有方面。
戰場,可不僅限于汾水兩岸雙方對峙的那塊土地,大著呢!
叔叔這次就給侄兒王珂好好上一課,讓他知道什么叫不敗而敗。
對了,天使裴樞出身聞喜裴氏,中眷房,肅、代二朝宰相裴遵慶之曾孫。
中眷裴有三支,即萬虎支、雙虎支、三虎支,裴樞出身三虎支。
國朝以來,中眷裴出過兩位宰相,雙虎支裴光庭相玄宗,三虎支裴遵慶相肅、代二宗。
比起西眷裴二位宰相(裴寂、裴世矩),洗馬裴二位宰相(裴談、裴炎),南來吳裴三位宰相(裴耀卿、裴行本、裴坦),東眷裴六位宰相(裴居道、裴休、裴澈、裴垍、裴冕、裴度)也不算差。
裴氏三眷五房,明里暗里來往不斷,國朝二百余年出了十幾位宰相,使相(節度使、觀察使)也很多,還有各種刺史之類的中下級官員,說一句超級門閥不為過。尤其在河中地面上,任何小看他們的人,都會吃大虧。
這種世家門閥的潛勢力,一旦結合軍閥的刀把子,所產生的力量是很驚人的。
王珂殺裴氏妻,大謬矣。王重榮給你找的好媳婦,你自己玩砸了,還有啥好說的。
“讓任遇吉宴請天使,再給天使打聲招呼,稍稍放慢一些腳程。”邵樹德吩咐道:“還沒到他出場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