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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大帥在豐州看到的漕船已經順流而下,航行到了嵐、石一帶。
這里就是后世所稱的晉陜峽谷河段,為陜西與山西的界河。
水勢比較湍急,航行不易,但難不倒挖空了心思做生意的商人們。
晉蒙糧油故道,在清乾隆年間極為有名,起點在磴口(此時豐州境內),終點在山西磧口古鎮(此時石州)。商品在此卸貨,陸路運輸至太原,主要是糧油、鹽堿、甘油、皮毛。
過了此段,河道慢慢收窄,水流變得更急,船毀人亡的概率大大增加,非得積年老船工操船不可。但即便如此,也時不時發生船毀人亡的事故。
此時在打仗,一定程度內的船毀人亡是被默許的可以承受的損失…
不過供軍使衙門現在也改進了運輸方式。
大型漕船從靈州出發后,一路航行到麟州,然后靠岸,將貨物轉到小船上面。
這種船只輕便靈活,雖然運量不大,但可有效應對下游航段的淺灘、激流、洪峰。
是的,這一段下游的黃河非常狂暴。
“怒濤激浪,忽刷淺水之沙而驟深,忽淤深水之泥而猛淺,每遭覆舟滯船之害…”
小船從麟州出發后,航行至延州延川縣之烏水關,設倉庫、碼頭,卸貨、換船。
再航行至下游瀑布之前,靠岸、卸貨,旱地行船數里。
這一段,如果走河中的話,路會好走很多,而河西,成本高不少。
而且西岸的水文條件不如東岸,旱地行船走的距離也長,難以找到一個合適的碼頭。
旱地行船之后,船只再下水,裝貨。
但還有個難關,那就是蒲津關三城的浮橋。
國朝所建的浮橋,其實是有通航能力的,但需將中間航道的浮船臨時拆掉幾艘,兩側將浮橋拱起,在不中斷東西向河面交通的同時,保證南北向船只航運。
但王重盈拒絕放開浮橋!
因為他擔心朔方軍趁機襲取中潬城,奪占浮橋。
又他媽的要卸貨、換船!
每一次靠岸、卸貨、換船之類,都會導致成本激增,這河中是不想好了!
惹火了老子,把你那鬼浮橋一把火燒了。
為了繞過浮橋,還得陸路運輸,且距離還不短,因為水文條件不行,水勢湍急,西岸找個建碼頭的地方不容易。
過了這段,然后再換稍微大點的船只,直至潼關。
到了潼關后,還得換船,即朝廷陜州轉運院的船只,不然適應不了下游的航道水文條件。
潼關到陜州也不是一路通航,中間還有一段陸路運輸,走不了船,也是很坑人,必須卸貨、裝貨,成本再度激增。
仔細算下來,船只沉沒、貨物損毀、人員撫恤、各種換船轉運成本,以及為了激勵船工,開出了高額賞賜,一斗米運到陜州,成本在百多錢,不便宜啊!
而河南的運輸成本,大概在十余錢,差十倍。
在靈州都虞候司的歷次討論中,諸衙將一致建議,拿下河中!
不但可以降低部分運輸成本,還可以反過來利用河中一府四州三十七縣的錢糧,支持大軍征戰。
但拿下河中,可能導致李克用派人截斷黃河水運,一打就是打倆,這個決心可不好下。
陜州轉運院之外,人頭攢動,忙忙碌碌。
太原倉被利用了起來。
這個倉城可儲百萬斛糧,規模極大,畢竟天寶年間停泊在河面上的船只一燒就是一百萬斛糧沒了,小了根本放不下。
一支車隊滿載糧豆及其他軍資,離開了轉運院,沿著幽深彎曲的谷道一路向前。
“這可是靈州千辛萬苦運來的麥子、回鶻豆,可仔細點啊。”新任太原倉倉督成乂忙得滿頭大汗。
這個倉城理論上是朝廷的,但被陜州控制,而實際使用者又是朔方軍。
管他呢!
成乂從鹽州趕過來后,徑直上任倉督,手下還管著兩百兵,設倉帥一人、副帥二人統領。
與汴軍打仗,一開始用的都是去年積存下來的物資,后來開始就地征發陜虢二州的錢糧,現在終于有船從靈夏輸送物資過來了,就是看樣子代價不小。
潼關鎮國軍派了五百人負責押運。
天雄、順義二軍已經開往南邊山里的商南道,當道設寨,阻擋可能殺過來的汴軍大隊。
道路兩側的高塬上,回蕩著馬蹄聲。這是不斷活動的游騎,防止有汴軍小股人馬神通廣大,滲透過來。
這種臺塬地形,最是討厭。
道路開在塬與塬之間,非常狹窄,塬高數十米,若被人從臺塬上射箭落石,都不需要多少人,道路就得癱瘓,故不得不分派重兵把守,雖然汴軍至今還沒這么做過。
王郊是隊頭,手底下管著49名從會州征發來的土團鄉夫。
說土團兵也不太準確,因為他們已被編入鎮國軍,成了外鎮軍的一員。
鎮國軍可能是朔方軍系統中兵力最多(已膨脹到兩萬余人),但也是戰斗力最爛的部隊。
以各州州兵、土團鄉夫外加部分降兵為主,邵大帥都不敢派他們野戰,只能守守城關才能維持生活的樣子。
前方突然響起了馬兒的嘶鳴,隨即傳來氣急敗壞的喝罵聲。
王郊大步上前,問道:“怎么回事?”
“隊頭。”一名軍士正在鞭打夫子,聞言住了手,道:“挽馬發脾氣,不肯走。”
“怎么回事?”這次他是朝夫子問道。
夫子來自同州,見來了個軍校,有些害怕,諾諾不敢言。
“這位隊頭。”夫子的同鄉趕了過來,道:“不怪我等啊,使喚得太狠了。人使喚得很,牲畜使喚得也狠。人還可以忍忍,牲畜忍不了啊。”
王郊看了一眼馬車,車上裝滿了一捆捆的箭矢。
“軍使有令,糧秣、器械須得按時送達,若失期,可知是什么后果?”王郊聲音不大,但這話讓人不寒而栗。
華州、渭北兩鎮的夫子,幾乎每天都有逃散的,連家都不要了。
原因不一,但由于各種緣故延誤的肯定不少。軍情緊急,失期輕則鞭撻,重則斬首,有人畏懼責罰逃亡,實屬尋常。
“把馬套取了,車拉到一旁,別擋著路。”王郊命令道。
夫子們如蒙大赦,立刻忙活了起來。
車隊繼續前進,蜿蜒數里。前面的已經走了很遠,后面的還隱沒在臺塬山林之間,就像消失了一樣。
道路兩旁有不少遺棄的車廂,糧食灑了一地,還沒來得及清理。
有屠夫在道旁宰殺病死、累死的役畜,風干的馬肉掛滿樹枝,皮革一張張處理好,上交供軍使衙門。
讓人毛骨悚然的是,樹枝上還掛著一些人頭,都是抓回來的逃亡夫子,這讓眾人的士氣更加低落。
發役,從古至今都是百姓們最畏懼的事情。
出了硤石縣之后,道路稍稍開闊了一些,但說不上有多平坦。
南北向的山脈一座連著一座,偏偏道路是東西向,一路緊趕慢趕,終于在六月底之前抵達了乾壕寨大營。
“哇!”周圍恰當好處地響起了此起彼伏的“背景音”,王建及滿意地笑了笑。
崤縣城周八里。底基寬六丈有余,高接近兩丈,可能也就比新安縣矮了,超過澠池縣——這個高度,很顯然是作為軍事堡壘設計的。
離城三十步挖有城隍,尚未及引水。羊馬墻還在修建之中,但也快完工了。
縣城開有四門,兩門常開,兩門常閉,門外已修建起了吊橋。
這有些奇怪,前敵重鎮,開兩個門就差不多了。居然開四門,只能說李唐賓的信心很足,覺得未來這里是大后方,會屯駐大量糧草、器械,人員車馬進進出出。
王郊仔細看著城墻,發現與他去過的定西縣差不多。
城門外筑甕城,城上有女墻,還有敵棚。
城外四面皆設一弩臺,亦可駐兵。
甕城、敵棚、弩臺,這都是為了保護城門的,王郊懂這個,河隴地區修的城池基本都是這個模樣。
地接邊疆,警備森嚴,實乃常理。
“今日在城外休息一晚,明日一大早,將這些箭矢、器械運上崤山,再把山上破損的刀矛甲胄運下來修理。”王建及拿劍鞘敲了敲幾個看得入神的夫子,道。
眾人紛紛應是。
王郊將目光轉向他處,發現城隍之外的原野上,已經收拾出來了大片空地。
有人在上頭忙碌,看其裝束,應該是官人,還是文官。
莫不是在丈量土地,登記造冊?
這個他可太熟了!
早些年會州還是邊疆,三天兩頭有人發配過來,往往還帶著家人。定居下來后,就有官人帶著小使、驅使官之類的過來,丈量田地,人給一頃,不知道這里給多少,應不足一頃,山多!
又是筑城設縣,又是丈量土地,這是要堅守不退了。
東面傳來了擊鼓聲,王郊又轉頭望去。
視野盡頭之處,大隊軍士正往東開進,隱隱有騎兵帶起的煙塵,這是行軍間整隊的鼓聲。
東面一定有大量營寨!
“別看了,在東面好幾十里呢,看不到的。”王建及走到他面前,嗤笑道:“到崤山那邊就看到了。連營好幾里,可別嚇破膽了。”
王郊看了他一眼:“韃靼幾千騎正面沖來我都見過,也沒讓賊人搶走糧食。”
“鎮國軍都這么厲害嗎?”王建及用調笑的語氣說道:“你叫什么名字?”
“王郊,鎮國軍左廂金陡關營前隊隊正。”
“看你長得挺雄壯的,給我當義子如何?”
王郊的目光陡然兇狠起來,也不管站在他面前的多半是個副將、十將了,一股子桀驁不馴的野性顯露無疑。
“不識抬舉!”王建及悻悻地罵了一句。外軍軍校,他還真管不了。
急促的馬蹄聲突然響起,吸引了二人的目光。
只見一名背插認旗的信使帶著三匹馬,從東面狂奔而來,經過崤縣時毫不停留,而是徑直向西,往硤石縣而去。
“又他媽打起來了!”王建及低聲罵了句,隨即幸災樂禍地看了一眼王郊,道:“算你倒霉,明日押送軍資,小心丟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