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雞報曉,鄰里群動。
沾滿露水的田埂上,農人們拿著鐮刀,準備割麥子。
婦人一大早就起來了,忙前忙后,準備好了飯食,挑著送到地頭。
老嫗出門撿拾柴禾,還不忘囑咐孩童將羊趕出去吃草。
過陣子就是秋社節了,家里的兩頭羊可以拿出去賣,再換點布料鹽巴、針頭線腦之類的物事。
農家生活不寬裕,一切都得算計得清清楚楚。
路過的讀書人都說延州李大帥不著調,無甚本事,日子過得隨波逐流,毫無進取之心。
可別了!
李大帥這兩年催課也催得有氣無力,仿佛收多收少都無所謂的樣子。養的軍士也少了,好幾個寨堡都裁撤了,但黨項人也沒趁機作亂,這不就是最好的結果么?
農人就想生活安穩。日子過得清苦些沒啥,園中葵菜亦可飽腹。可一旦亂起,征人遠戍,輾轉溝壑,鄉間破敗,匪兵肆虐,那日子還能過下去嗎?
這幾年,十里八鄉到處是新出生的孩童,遍地都是,大伙可感激李大帥了。
李大帥這會已經搬到了延州城外的莊子里。
這里他也不會住很久,三兩個月之內,就會搬去靈州。
靈武郡王給他賜了一座宅院,據說是幕府督造的,非常氣派。
宅院是不錯,就是鄰居有些——奇怪。
事實上懷遠縣北那一片有不少此類宅院,都是幕府所建,有的空著,有的已經住了人。
李孝昌打聽了一下,東方逵的宅院離他家不遠,就隔著一條渠。
左邊是他多年的老友拓跋思敬。右邊隔著一片小樹林,是諸葛仲保的府邸。
最北邊靠山的地方,還有一座寺廟。從青唐請來的高僧結贊法師開壇講法,給在附近放牧的黨項各部傳道。
這都是什么人啊!
靈武郡王是想把他的手下敗將都集中在一塊,日日看著,以壯神氣么?
不,我不是手下敗將,我很早就投效了靈武郡王。
延丹二州,實在待不下去了。
勾結外人,戕害本鎮健兒的事情傳遍二州十四縣,在本地軍漢、士人里的名聲壞到了極點,夫復何言?
仆人端來了菰米飯、時蔬和菊花酒。
李孝昌隨意吃完后,坐到門前的榆樹下,看著一水之隔的驛道。
驛道上塵土飛揚,一隊又一隊軍士接踵南下。
有游騎渡河到這邊來,很快便消失在了山野之中。
大軍一過就是一整天。
延州十縣、丹州四縣、鄜州五縣、坊州四縣,總計二十三縣,二十多萬編戶之民,外加諸多蕃部,應該要全數落入靈武郡王之手了。
沒人能抗拒!
李孝昌也是老行伍了,知道路上南下的都是能打仗的好兵,比延州兵、鄜州兵強。
但說句實話,鄜延兵也是積年訓練的老兵了,射術、槍術、列陣都不差的,但為何不如夏兵能打?
士氣才是關鍵。
而今關中、河北、河南諸鎮的大頭兵,就步軍而言,除了臨時拉出來的州兵、縣鎮兵、團結兵,正經衙軍的個人技能之間的差距,都沒有大到離譜的程度,但表現出來的戰斗力卻千差萬別。
還是士氣問題!
主帥得不得軍心,軍士們愿不愿意為你死戰,這是個很嚴肅的問題。
弓馬再嫻熟,可戰意不足,這部隊就不能打。
“再無保塞、保大兩鎮矣。”李孝昌又回到了榆樹下,就著漫天星光,飲酒用膳。
田間的農人已經三三兩兩地回返了。
他們疲累的臉上帶著些許滿足。再忙活幾日,今年的收成就能入倉為安,明年的日子也就有了保障。
李孝昌抬頭看了看天,月朗星稀,近日無雨,民得其便,收成無憂,善哉善哉。
農人們回家后,輕輕將柴扉掩上。婦人端著熱氣騰騰的飯菜上桌,孩童們跑來跑去,玩鬧個不停,小小的身體里仿佛有著無窮的精力一般。
村外的樹林里,鳥兒飛入筑好的新巢。
林間小徑上,野老拄著拐杖,呼喚著外出覓食的小雞回窩。
牧童跨坐在黃牛背上,從一旁慢悠悠地路過。
林邊的田壟間,還有一些農人在吃飯。他們還想熬夜加把勁,再多收一點。
草叢里、柳梢上,秋蟬蟪蛄高聲吟唱。
延州的秋日夜晚,竟然也能這般寧靜和諧。
“噗!”一刀斬下,蒼老的頭顱滾落在地。
頭顱上的雙眼未曾閉合,仍死死盯著倒臥在一旁的小兒。那是他的孫子,今年只有四歲,卻還死在他前面。
渾身赤裸的婦人雙眼無神地看著屋頂,任憑身上的獸兵肆虐。
她的丈夫被反綁著雙手帶走了,成為丁壯的一員,從此輾轉溝壑。如果運氣夠好,或許將來也能成為這些獸兵的一員。
汴軍已至澤州,李罕之收縮各地兵馬,向州城靠攏。
為免野人遺糧為汴人所獲,李罕之下令各部就地征糧,所獲全部運入州城。
精壯則補入軍中,老弱婦孺充作菜人,絕不能留下任何一點東西給遠道而來的汴軍。
汴軍主帥是鄧季筠,副帥為朱崇節,將兵萬余。另有李讜、李重二將,各領兵數千。三路齊發,氣勢洶洶地撲來。
驍將葛從周則率精騎千余,晝夜兼程趕往潞州,增援已入州城的馮霸三千余眾。
在他們身后,河南府張全義也動了,親率大軍五千,與先期趕到的朱友裕部一起,往澤州方向前進。
聽聞朱全忠自領大軍出汴州,一路匯集人馬,已快至河陽。
大軍云集,旗幡獵獵,一場血戰似乎在所難免。
門外響起了急促的馬蹄聲,隨后便是一聲慘叫。
須臾,大群甲士破門而入,正在屋內快活的幾名李罕之部軍士拔刀相抗。
不過他們的反抗是徒勞的,很快便被斬成了數段。床上的婦人也遭了池魚之殃,不過刀斧臨身時她吭都沒吭一聲,仿佛早就死了。
楊師厚大步走了進來。
“收拾收拾,今晚我住這里。”荒郊野外,就只有這么一個村落。李罕之也是夠狠,民宅燒了個七七八八,這是不打算過日子了么?
聽聞其鎮澤州,日夜侵攻河中之晉、絳二州,收其財貨犒軍,掠其民人為食。楊師厚對這個前將主也是深為嘆服,獸兵固然勇猛,然不能持久,終究要敗。
他突然想起了符存審和王建及,他倆在朔方還好么?
“副將,收拾干凈了。”有親兵過來稟報。
楊師厚掃了眼血跡斑斑、腥味濃重的屋舍,也不嫌棄,直接坐到了床上。
自投奔朱全忠后,因為作戰勇猛,他已連升兩級,調到忠武軍節度使趙昶軍府內為將,管兵千人。
此番北伐,軍令傳至陳許后,趙昶不敢怠慢,立刻派楊師厚為先鋒,將兵千人,星夜兼程,趕往澤州。而他則自領大軍七千余,押運著糧草、器械,趕往鄭州匯合朱全忠部主力。
蔡州的奉國軍亦出兵四千,目前還在路上。
這又是一次堪比攻打武寧時溥的大規模征戰,聲勢浩大。
宣武鎮,以及宣義鎮、忠武軍、奉國軍、佑國軍(河南府)、河陽鎮這五個附庸藩鎮,全部出動,不知道李鴉兒能不能頂得住。
幽州、大同兩鎮,可是已經出兵了啊!
征戰途中,楊師厚并未卸甲,而是和衣而眠。
但不知怎地,他又想起了符存審和王建及。
他對王建及沒什么惡感,但對符存審忌憚很深。
當初在河中,差一點就被他殺了!
那人看似做事公正,愛講道理,但絕不迂腐,該下殺手時不會留情。
呵呵,李罕之手下出來的人,迂腐之輩怕是墳頭草都三尺高了,如果沒被吃掉的話。
數百匹馬換回家人,符存審居然這么值錢,邵樹德收攬人心可真是不惜血本啊!
如果當初給我開這個價,我早就——
楊師厚越想越煩躁,胸中涌起一股暴虐殺人的沖動。
外面又想起了馬蹄聲,還有軍士的喝問。
“何人?”楊師厚迅速起身,默默地給步弓上弦,問道。
“是宣義鎮謝副使。”有軍士答道:“從河中而來。”
謝瞳?楊師厚想了想,似乎是東平郡王早年的幕僚。
東平郡王依附王重榮后,謝瞳受到王的賞識,奉表至蜀中行在,并保舉為陵州刺史,后又轉任山南西道通州刺史。因為上頭無人,被罷任賦閑了四年之久,見東平郡王在河南發展勢頭良好,于是又過來投效,得授亳州團練使,再遷宣義節度副使。
位雖高,實已遠離核心圈子。如今大帥身邊,早有敬翔、李振、韋震三位謀主,沒謝瞳落腳的地方了。
不然的話,能被屢次派出去干這干那的?
“謝副使。”楊師厚草草行了個禮。
“楊將軍。”謝瞳一臉倦容道:“營中可有食水?晉、絳喪亂,百里無人煙,某已是兩日未食。”
楊師厚吩咐親兵拿了幾張餅過來。
謝瞳先分給隨從,自己留了一張,狼吞虎咽了起來。
“謝副使怕是去的靈夏吧?”楊師厚一點都不避諱,直接將自己的猜測說了出來。
謝瞳沉默不答。
“夏兵不會攻河東的。”楊師厚繼續說道:“邵樹德面善心黑,但在這個節骨眼上,他只會援助河東,不會背后插刀。這人的腦子,可比一般藩帥好使多了。”
“楊將軍可知禍從口出?”謝瞳忍不住問道。
楊師厚哂笑。
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邵樹德、朱全忠能白手起家拉起一支部隊,憑什么我不行?
不過他終究還是聽從了謝瞳的勸諫,沒再繼續大嘴巴。
“謝副使最好今晚就走。李克用假子李存孝已率五千騎南下潞州,說不定什么時候就來澤州了。一旦打起來,可顧不上你。”
謝瞳將最后一點面餅咽下,粗粗整理了下胡須和袍服后,起身向楊師厚行了一禮,道:“多謝楊將軍贈飯之德。”
楊師厚一怔,默然片刻后也回了個禮,催促道:“趕緊走吧,真的快打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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