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天色有些陰沉,散關外的深谷幽澗籠上了一層霧氣,反倒更添神秘之感。
山上松濤陣陣,溪流潺潺。更有那百轉危徑,隱沒在綿延數里的竹海之中。
這地方,適合品茗、論道,修個避暑山莊,頤養天年。
可惜,從兵家的角度來看,這里也是一處險要必爭之地。無論你開鑿什么山路,修什么棧道,都繞不開大散關。
這里注定了鐵馬秋風,而不是明月清泉。
大散關西南數十里外的黃花川畔,千余名軍士正在休整。
李唐賓穿著戎服,立在一棵松樹下,神色冷毅。
不知道為什么,他看軍里的那個十將符存審很不順眼。明明是新來的,也沒得罪過自己,按理說不應該啊。
定難軍系統內,唯一讓李唐賓有些忌恨的,大概就是新泉軍都虞候范河了。或許范河自己都忘了,但李唐賓依然記得,當初在富平時,他大嘴巴直說自己“稀松無比”,不能打,讓他臉紅得像猴屁股一樣,引以為恥。
符存審乃李罕之部下,按說與自己無冤無仇,這股情緒來得實在沒道理。可能是因為他一來就當了十將,并且深得大帥重視吧。
黃花川在黃牛嶺之南,附近曾經有個黃花縣,已廢。但縣廢了,不代表人沒了,事實上這里還是有個不小的村落的。
據村子里的人講,他們其實都是鳳州人,黃牛嶺以及嶺上的黃牛寨,都在鳳州理所梁泉縣(今陜西鳳縣)境內。只不過鳳翔鎮強勢,山南西道勢弱,大散關鎮將楊晟為了取得一個外圍據點,便將黃牛嶺給強行霸占了,已經數年之久。
李唐賓自然要感謝楊晟的跋扈了。黃牛嶺地勢險要,黃牛寨也修得挺堅固,若強攻,死傷可能會很大。
與黃牛嶺相比,唐倉鎮就要好打多了,因為其不在山上,而是當道設柵,即唐倉柵,有唐倉廩。但唐倉廩內應該沒什么糧草,除非這里被大鎮、強鎮占領,比如統一的蜀地或關中,在唐倉鎮屯兵,唐倉廩內才可能填滿軍需物資。
唐倉鎮東北就是黃花川谷地,即天柱軍屯兵的地方,地勢相對開闊,可以容納兩軍數千人交戰,但唐倉鎮的鳳州兵很顯然不會出來了。
沒辦法,有些時候就是要強攻。作為斬斫清道使,李唐賓知道他的任務是什么。
“符十將!”李唐賓突然喊道。
“末將在!”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喝水的符存審聞言起身,大步走到李唐賓身前,回道。
李唐賓見他氣息平穩,神色沉凝,暗暗點頭。
此時的武夫,常常自恃武勇,驕橫無比,不把敵人放在眼里,上去就是猛沖猛打。一旦攻勢不順,又會急怒攻心,焦躁無比,往往導致大敗。
但符存審看起來比他們沉穩多了,而且武勇方面也不差,這就有了當大將的基本素質。不過還需要磨練磨練,更需要戰功——驕兵悍將,風氣如此,沒戰功如何能壓制別人?
“賊軍當道設柵,阻我通路。汝便領戰兵一營、輔兵一營,當先開道,攻唐倉鎮。”李唐賓命令道。
“末將遵命!”符存審絲毫不討價還價,也不拖泥帶水,直接應下。
很快,兩營兵千人帶著器械,離開了黃華谷,當先出發。
符存審騎在一匹馬上。山路崎嶇,無法縱馬馳騁,王建及跑到前頭,親自給他牽馬。
“十將,唐倉鎮雖說只有數百敵兵,然有柵寨,應沒那么好打。若攻勢不順,李軍使印象那里的印象就差了。”王建及低聲說道。
他現在只是一個小小的隊正,但功名之心非常熱切。這一切的肇始,就源于夏州帛練行的眼花繚亂。
符存審對這廝的內心一清二楚。人人都愛功名利祿,這沒什么,只要利用好了,便可驅使他人為自己拼殺。
出征前的那段日子,符存審在大帥身邊待了些時日,親眼看到了大帥是如何驅使草原勇士的。
射獵時與他們同吃同睡,打成一片,讓他們認為你是自己人。
然后公正嚴明,慷慨大方,賞賜不斷。
最后,還要心胸寬廣。草原勇士,不懂中原禮法,過于粗魯。有些人其實沒壞心,他就是想在你面前賣弄騎術和箭術,結果不得其法,弄巧成拙。
大帥遇到這種冒犯,往往一笑置之,稱贊其本事,讓諸部頭人不許處罰,最后還給予賞賜。有些時候,還讓白日冒犯他的勇士夜間在帳外充作守衛,以示信任。
符存審就見到過,深秋時節,寒霜初降,草原勇士與親兵一起站在帳外,一守就是一整夜。大帥如此氣度,確實令人心折。
符存審在旁邊默默學習著。如何用人,如何驅使人,是一門大學問。
大帥曾經以他豢養的金雕為例講解過,驅使勇士,與驅使鷹犬,其實沒什么本質的不同。但道理如此,很多人都懂,實際做起來,還需要很多關鍵的細節來潤滑。而這些細節,往往容易被人忽視,導致施恩的效果不盡如人意。
對同樣一個勇士,有人賞賜十匹絹都收服不了,有人賞賜五匹絹就能令其歸心,何也?
人格魅力,這是大帥親口對他講的一個詞。
符存審不知道這個詞的意思,但通過學習和觀察,已經有了自己的理解。
多年的征戰,讓大帥更加自信,有主見。或許大帥年輕時曾經懷疑過自己,信心不是很足,但十年過去了,他已經摒棄了那些情緒,說話擲地有聲,沒人可以輕易干擾他的內心,做出的決定輕易不動搖。
哪怕這個決定未必正確,但做出了就是做出了,不會瞻前顧后,猶豫不決。
如今這個世道,很多人隨波逐流,得過且過。但大帥有明確的目的和野心,他也敢于指揮、命令這些人,而且理直氣壯,理所當然。
讓朱玫移鎮,他就移鎮了。他沒有反抗,大帥也知道朱玫沒有理由反抗,事情就這么成了。
大帥還讓人信服。跟著他的人,都得了高官厚祿,即便是底層軍士,全家的生活也很寬裕。說一起富貴,他做到了,大家很信服,愿意繼續聽他的。
所以大帥往那里一站,大伙就自動圍攏過去,聽其指揮,這就是人格魅力。
符存審悟到了這些,他的進步速度,確實有些快!
大軍快速前行,第二日抵達了唐倉鎮前。鎮內懸有軍旗,柵內人影綽綽,看不清有多少守軍。
很快,大隊賊軍走上寨墻,兵甲精良。陽光照射于上,金光閃閃,奪目異常。
天柱軍將士們看了,臉色都有些不好看。裝備比人家差,打起來天然吃虧。
符存審見狀,快步上前,大聲道:“賊軍穿著像長安的神策軍一樣,兵甲精良,然虛有其表。且其不敢出寨與我廝殺,心中已是膽怯,此等賊軍,何懼之有?”
軍士們聽了哈哈大笑,些許擔憂頓時不翼而飛。
長安的神策軍,盔甲銀光閃閃,武器也很好,但有甚用?能打仗嗎?
“王建及,遣人上前挑戰,賊若不出,便是土雞瓦狗,我等可一戰破之!”符存審命令道。
王建及很快帶人上前,大聲辱罵、挑釁、邀戰,然寨內敵軍果真不敢出,且寨墻上喧嘩聲大了起來,紀律顯然也不咋地。
“呸!孬種!”符存審啐了一口,對著軍士們說道:“果是怯懦之輩!身上所披之良甲,豈不都是為我等準備的?諸將士,沖殺上去,破了這寨子,搶了他們的甲胄!”
“殺!殺!殺!”有定難軍老兵帶頭,蔡人新卒們也神情激昂,士氣一下子就調動了起來。
符存審扭轉士氣這一手,確實有幾分功力了。
“王建及,你帶隊沖殺!此戰若勝,你得頭功!”說罷,符存審親自走到大鼓前,推開了準備擊鼓的軍士,自己執槌敲了起來。
“遵命!”王建及一聽“頭功”二字,頓時豁了出去,直接點了六隊戰兵、三隊輔兵,扛著梯子,擺開陣型小步快跑,及近,以隊為單位散了開來。
“鼓聲既響,不進者斬!”說罷,王建及領著一隊人,扛著大盾就往上沖。
“殺呀,搶了這幫孬種的銀甲…”天柱軍士們也紛紛大吼,順著梯子往上爬。
賊軍見天柱軍將士們如此悍勇,有些慌亂,不過仍然居高臨下,挺矛直刺。
王建及伸出手來,抓住矛桿用力一拉,一名賊軍無備,直接跌落寨下。
“殺!”靠近墻頭后,王建及用盡全身力氣怒吼,聲音幾乎震破人的耳膜。
正對著的兩名賊軍稍稍有些恍惚,手下不自覺慢了起來。王建及覷得便宜,仗著披了兩層重甲,直接就沖了上去。身后數人亦有重甲在身,根本不顧賊軍招呼在身上的兵刃,拼了命地往前沖殺。
他們的悍不畏死,吸引了很多賊軍圍攏過來。符存審見狀,又撥了兩隊戰兵至寨下,執弓仰射,于是不斷有賊軍中箭,慘叫著倒下。
一矛刺來,甲上發出令人牙酸的刮擦聲。王建及用力一扯,賊軍踉蹌著靠了過來,“噗”地一刀斬下,賊軍了賬。
又一矛刺來,穿透甲葉,鮮血滲出。王建及再一拉,賊軍慌忙松手。奪了矛的王建及扔下砍刀,反手一矛刺出,賊軍捂著肚子倒下。
將士們見他如此悍勇,士氣大振,根本不顧自己身上露出的破綻與空當,拼了命地往前沖殺,大有一副與敵偕亡的架勢。
賊軍步步退卻,爬上寨墻的天柱軍士越來越多,他們穩固住了陣地,一名勇士突然大呼:“穿這么好的甲有屁用!神策軍的甲也好,爺爺一個打三個,砍死他們!”
“搶了他們的甲!”眾軍士紛紛回應,士氣爆棚。
賊軍面色如土,怯意自生,手底下的廝殺愈發無力了。
士氣就是這么一個奇妙的東西。再好的裝備,再完善的訓練,如果士氣不振,被敵人壓過,關鍵時刻差一口氣,往往就決定了勝負。
“喂!”王建及追上一名轉身潰逃的賊軍,大喝一聲。
那人回首,王建及閃電般刺出,直中咽喉,然后用力挑起,架在空中,哈哈大笑。
便是楊師厚在此,亦擋不住我!
賊軍見之,頓時士氣崩潰,紛紛走避,無有敢戰者。
“王建及這廝,還是有幾分勇力的。”符存審在遠處見了,也不由得贊嘆。
五百賊軍,有寨柵守御,裝備精良,面對殺奔過來的一千天柱軍士,竟然一戰而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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