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剛過,長安大多數百姓還沉浸在節日的氣氛之中。但在朝廷上層,暗流涌動,風聲鶴唳,形勢卻已到了一觸即發的時候。
昭仁里楊府。
楊復恭徘徊良久,長吁短嘆。
他想起了已經亡故的兄長。若處此局面,兄長會從容許多吧?
兄長雖然亦是中官,卻素有慷慨之志,善撫士卒。手下兵馬萬余,皆勇悍難制之輩,然兄長在時,指揮得心應手,令行禁止。及死之后,軍中慟哭數日,此等威望,即便在藩鎮節帥中,亦少有之。
吾不如兄長遠甚矣!
兄弟二人諸養子,守宗在許州任忠武軍節度使,守忠在洋州任武定軍節度使,守亮任邛南防御史,守貞為遂州防御史,守厚為蜀中大郡綿州刺史。
守信在京中任右神策軍玉山都都將,軍營就在楊府附近。
守立在天威都任都將,手握數千兵。
這些都是成器的孩兒。
還有將近六百個養子,就不太行了,當不得大任,只能干些臟活。
但京中,還有個西門氏。這也是個老牌中官家族,世代監軍鳳翔,樹大根深。雖有點失了圣眷,但掌握著左神策軍,牽制作用十分明顯,如之奈何。
“大人,西門重遂這幾日派人守在大明宮外頭,與咱們的人對峙著。”楊守立從外間走入,至楊復恭身前,先恭敬地行了個禮,然后稟報道。
楊守立,本名胡弘立,在神策軍中威望很高,勇冠三軍,因此被楊復恭收為義子。
禁軍將領,都是大家極力拉攏的。見到好苗子,不會客氣,直接收為義子。西門思恭、四門重遂叔侄也收了不少養子,佼佼者都在禁軍中任職。
惜地方上沒什么得力援手,可能因為當初保舉了太多邵樹德一系的節帥、刺史,沒法再插手了——邠寧、龍劍、夔峽三鎮,如今分別在折宗本、趙儉、李侃三人手中。
“能收買嗎?”楊復恭目光灼灼地盯著義子,問道。
“那人叫西門文通,本名宋文通,為左神策軍三軍捧日都都頭,有兵千人,才略不錯。孩兒遣人拉攏過,水潑不進,對西門氏較為忠心。”
“什么忠心!不過是見邵樹德勢大,欲興師找某問罪,不想靠過來罷了。”楊復恭冷笑道“這等人,野心就差寫在臉上,能有什么忠心?”
楊守立聽了臉一紅。拜中官為義父的人,有幾個沒野心?便是他自己,如今也是沒辦法了,身上楊氏的烙印太深了。
“大人,邵樹德只欲誅武定軍節度使…”
楊復恭霍然起身,狠狠一腳將楊守立踹翻,怒道“為父還沒死呢,諸兒就要相殘耶?蠢!只殺守忠便能令邵樹德滿意了?多蠢才會這樣想!錘煉武藝練傻了吧?”
楊復恭怒氣沖沖地走來走去。
事實上邵樹德的意圖很明顯,就是將他們楊家的勢力一鍋端了,趁機撈取好處,無論是地盤、人手還是財貨。
圣人當然不愿意看到西門氏一家獨大。不過邵樹德聚集那么多兵馬,圣人也沒辦法,多半只能舍棄楊氏,待風頭過去之后,再扶一個中官出來與西門氏打擂臺。
如今楊氏的轉機,只在河東。
但李克用的大軍陷在昭義河北三州,而且他竟然相信邵樹德只想誅殺楊守忠、保扶諸葛氏的說辭。
退一萬來講,即便這是真的。楊守忠在眼皮子底下被殺掉,自己還有何威信可言?諸養子離心,內部士氣不振,聲勢不復往日矣。
“再遣人去河東,對隴西郡王曉以利害。那邵樹德不僅要清算守忠,也要清算某,請他速派大軍入關,將定難軍勸回去。”楊復恭喊來了心腹幕僚,也不避著楊守立,直接吩咐。
幕僚連聲應是,離去。
“大人,是否與靈武郡王也聯絡一下。有些事情,可以談的嘛,何必鬧得如此不可收拾?”楊守立從地上爬起來后,就一直站在旁邊,默不作聲。看楊復恭火氣漸消,又硬著頭皮上前建議。
這不僅僅是為了楊復恭,也為了他自己。死于渭水河畔的田令孜黨羽,可是有數百人之眾。這還是靈武郡王不嗜殺,若換朱玫來主持清算,殺萬人都有可能。
楊復恭又抬起腳欲踹。
楊守立一臉情真意切,帶著哭音道“大人!孩兒滿腔孝心,日月可鑒,都是在為大人著想啊!”
楊復恭輕輕地踹在楊守立身上。
楊守立一下子滾出去老遠,爬起來又哭道“大人!”
楊復恭長嘆一聲,意興闌珊。
鳳翔府,天興縣。朱玫終于從城外堪稱王宮的園邸中返回。
之前下達的命令已經傳至各軍,鳳翔府、秦州、隴州以及暫歸他管的成州,各地兵馬陸續匯集。
一旦擺脫酒色,朱玫很快又找回了之前征戰沙場時的狀態。
國朝的武夫,可以貪財,可以好色,可以嗜殺,可以不理政事,但一定要能打。
朝廷設立京西北諸鎮,本來就是為了對付吐蕃的。對將帥和軍士的第一要求便是能打仗,其他方面幾乎完全就是放任的。
你理政能力再強,政治手腕再高,品行舉止再好,又有何用?面對蜂擁而至,屠殺百姓,擄掠女子財貨的吐蕃大軍,這些都太無力。
嗯,如果一個藩帥又會經營地盤,名聲又好,還會打仗,那朝廷就要搞你了。
朱玫對經營地盤沒有太大的興趣,全部委托給幕府僚佐去管。他只負責要錢養軍以及供自己享樂,滿足這個條件,管你底下人怎么玩!不滿足這個,殺你沒商量。
鳳翔府內如今已匯集了近兩萬兵馬,幾乎占了全鎮的八成以上。朱玫打算帶一萬五千人南下,討武定軍。
“大帥!”節堂內,諸將紛紛到齊。
朱玫掃了一眼。
衙內都知兵馬使朱壽,此為朱玫長子。
后院兵馬使朱休,此為義子。
衙將王行瑜,這是心腹,從邠寧帶過來的。
衙將張行實,同樣是邠寧舊人。
大散關鎮將楊晟,鳳翔人,入京那次來投,朱玫愛其勇,收入帳下。
大震關鎮將王行約,邠寧舊人,王行瑜之弟。
這幾將,他最為信重,也是軍府內地位最高的將領。
“邵樹德屢次致書、遣使,邀我南下。”朱玫坐于帥位之上,道“諸葛爽,亦我故舊也。今舊人有事,焉能不幫?吾意已決,起兵南下。”
“謹遵大帥之命。”諸將紛紛應道。
朱玫滿意地點了點頭。
這幾年,醉生夢死,固然有他出身低,一旦接觸富貴生活,便停不下來的原因。但更多的,還不是進取無望?
鳳翔本大鎮、富鎮、強鎮,以之為基,北取涇原、邠寧、朔方、夏綏,南攻山南西道,一旦全占,頓時三十余州在手,豈不令天下英雄震怖?
朱玫曾經幻想過,但兩年多前的入長安之役,留下的印象實在太深了。
定難軍士氣高昂,戰陣上勇不可擋。李昌符的人馬其實也不錯,但怎么沖都沖不動定難軍大陣,最后士氣衰落,大敗。
朝廷其實也有意扶持鳳翔軍,與定難軍相抗。
為此,還把成州轉隸了過來。可惜朱玫再三盤算,覺得兵力只有邵樹德一半,還不如人家能打,何苦來哉?
于是收下成州,然后——享受醇酒美人去了。
這次諸葛氏有難,遣使求救,頓時勾起了朱玫很多回憶。
兩人曾經同在龐勛軍中,反叛朝廷,又先后歸正,一去邠州投入李侃帳下,一在汝州任防御使。
河東討李國昌父子時,朱玫被李侃調至河東,在代州任職,后積功得授刺史。諸葛爽帶著東都軍士而來,為北面行營招討副使,兩人曾經見過面,喝過酒,暢敘舊誼,感慨連連。
后面的發展其實都很不錯。討完黃巢后,朱玫得到了邠寧帥位,諸葛爽持節山南西道,大前年朱玫又移鎮鳳翔,與山南西道比鄰。這不是天意是什么?
諸葛爽有難,老兄弟怎么也要幫一把。至于幫完后會怎么樣…
唉!朱玫長嘆一口氣,若無邵樹德就好了!
仲方侄兒的家業,做叔叔的幫著照看一點都不過分,可惜!可惜!
“明日就整備糧草、器械、輜重。待邵樹德一至,便出兵。”朱玫搖了搖頭,心里很是無奈。
事已至此,就好好幫一把諸葛爽吧。
李克用,你怎么不入關中,把邵樹德趕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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