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啟三年五月二十,洛陽東郊。
數騎快馬駛入了大通馬行,大聲喊叫了起來。
“行里還有多少人?都召集起來!”劉三斗下了馬,一邊吩咐馬夫照料,一邊急吼吼地問道。
“還有一隊人,兩日前剛回來,還在休整。”有人答道。
“全部拉出來,披掛整齊,器械帶上。”劉三斗抓起瓢喝了一大口水,急道。
“會辦,何事如此驚慌?”聽見院內動靜,屋里出來數人,問道。
“丙隊在河南縣與朱全忠的人干起來了,殺了他們兩個人,事態緊急,快去幫忙。”劉三斗答道。
“好,這就召集兒郎們。”幾人也不廢話,立刻回屋將人都喊了起來,然后互相幫忙披掛,從器械架上取下武器,一人帶足三十枝箭。
馬行占地面積極廣,里面還有百十個本地招募的漢子,負責各種雜務,此時聞言,也紛紛叫嚷著要去幫忙。
劉三斗猶豫了下,便道“馬行內還有千余名汝州軍士,不能沒人留守,就咱們兩隊人去,夠了。”
十余日前,馬行的人賄賂了秦宗權手底下那幫兵將,進入汝州募兵,并明言是帶回夏州,并不會與他們為敵。事情辦得很順利,從梁縣、臨汝、魯山、葉縣等地募了兩千人而歸,昨日剛送了千人前往虢州,馬行內還有千人留守,等待第二次輸送。
離譜的是,汝州還有秦部軍士私下里問,能不能跟著一起走。最近他們與朱全忠打了好幾仗,敗多勝少。而且朱溫殺人太狠了,一次斬首萬余級,一次殺兩萬人,大家都有點怕。
宣武諸州殘破,養不活太多軍士,讓他們種地,卻也不怎么愿意。聽聞有在定難軍當衙兵的蔡人軍士現身說法,談糧餉多么豐富,大伙都心動了,想跟著走。
至于夏州在哪,管他呢!當年崔安潛到陳、許、蔡三州募兵,大伙不也去了?蜀中不遠嗎?可能比夏州還遠。
楊復光募忠武八都進關中討賊,大伙也跟著走了,后來更是跟著鹿宴弘入蜀,沒什么不適應的。蔡人行走天下,提著腦袋為將軍大帥打仗,在哪不是活?
投降荊南的在荊南當兵,投降夔峽的在夔峽當兵,去淮南、江南、蜀中、關中的也不少,聽說還有跑去黔中的。各鎮節帥用了都說好,蔡州軍的牌子是立起來了。夏州靈武郡王最近幾年名氣不小,去給他當兵,似乎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馬行的人不敢答應秦部下級軍士的請求,大帥似乎更愿意招良民入軍,而不是習氣很重的秦宗權部下。不過話又說回來了,此時的河南,哪有良民?
張全義在洛陽張榜,除了殺人有罪,其他都不管。在這種情況下,你若想保證自己的財貨、妻女不失,可不就只有狠起來么?不狠,那還不是被人欺負到死?
大通馬行當然不只是在汝州募兵,事實上河陽鎮、河南府、陜虢二州都在募。大帥說了,重點是靠近朱溫地盤的州縣,使勁募,民戶愿走的,也拉走。離汴州遠的州縣,原則上少募甚至不募。
如今中原局勢緊張,秦宗權集結了十五萬大軍,欲攻汴州。朱溫有點慌,向朱家兄弟求救。尤其是天平軍節度使朱瑄,朱溫認其為兄,百般懇求他出兵救命。上頭的節帥們忙做一團,底下州縣也人人自危,根本就沒什么長久心思,全是過一天算一天的狀態。
在這種情況下,定難軍前來募兵,根本沒人管。
我都不知道下個月還是不是某州刺史、某縣縣令,管那么多作甚!朱珍去淄青鎮募兵萬余人而回,也沒人管,隨后又派人去河陽、陜虢募兵萬余,同樣沒人管。
最不可思議的是,朱珍募完兵后,還襲擊青州,得馬千余。第二年又派人去募兵千余,還是沒人管,各鎮節帥對地方州縣的控制力已經低到令人發指的程度,基本處于自治狀態。
再者,戰馬是真的剛需。朱珍從青州得馬千余,朱溫欣喜若狂,邵大帥如今有手握銀川、永清兩大牧場,定西寨(西使城)那邊還在籌辦第三個牧場,再加上蕃部的供奉,一年拿出上萬匹馬來交易都不是問題,河南諸鎮該是何等眼紅,何等趨之若鶩。
募兵,官面上從來不是問題,但得防著競爭對手。
劉三斗帶著百人返身上馬,人人有甲,裝備精良,很快便趕到了丙隊所在地方。一個沿河的小村莊,大概幾十戶人的樣子。
丙隊五十人全副武裝,與對面幾乎是他們三倍的人對峙著,眼看就要動起手來。
“讓他們滾!”劉三斗上來便是一箭,射在對方身前數步。
三隊整整一百五十騎,呈品字形,手上握著騎弓,馬鞍旁邊掛著馬槊,冷冷地看著對面百余人——幾乎全是步卒。
窮鬼,連馬都沒有!
在河南縣新募的四百余軍士站在一旁,默默看著。一些心大的家伙,臉上甚至還有嬉笑之色,仿佛盼望這兩撥人打起來一般。
對面募了大概七八百人,此時也全都坐在地上,一點跑路的意思都沒有。
風氣如此,河南屢遭兵禍,將大伙全都逼成了好勇斗狠之徒。你狠,你厲害,大伙就信服,愿意跟你混。
以力為尊,這就是如今的價值觀。
“這位軍校,既是靈武郡王的人,當知…”
“滾!”又一箭,這次離得近了一些。
“如此跋扈,今日便替靈武郡王教訓教訓…”話未說完,一箭射落了他的璞頭,將后面半截話全堵在了嘴里。
大通馬行的騎士全是四十歲左右的壯年男子。不過別小看他們,這伙人幾乎全是不適合在衙軍中繼續打拼的老卒。經驗、武藝、勇氣都不差,此時有馬有甲,真打起來,對面那一兩百人完全不夠看的。
兩邊招募的新卒里有人起哄,嬉笑怒罵,不過多是在嘲笑宣武軍的那幫人。
宣武軍眾人你看我我看你,僵在了那里,不知道該怎么辦。
今日已經起了沖突,還死了兩個人,若就這么回去,絕對沒好果子吃。不一定會死,因為被大通馬行所殺兩人是普通軍士,不是軍校,還談不上拔隊斬,但受責罰是肯定的。
但打吧,對方有馬有甲,經驗豐富,箭術精絕,一看就是老卒了。這邊只有一百多人,除了寥寥幾人有馬之外,大部分都是步卒。在這平坦無垠的曠野上,怎么打?怕是全死光了,也拉不了對面多少人墊背。
好好的募兵,怎么就搶到一塊還動起手來了呢?仔細想想,最初似乎是因為口角,但定難軍的人脾氣也太暴了吧,全是亡命之徒!
“走不走?”劉三斗深吸一口氣,將騎弓放下,從馬腹下取出長槊,問道。
五十騎從他身后離開,遠遠兜了一圈,在宣武軍斜后方百步外停下,也都抽出了騎槍、馬槊,冷冷看著他們。
“走!”帶隊的軍校臉色蒼白,不知道是害怕大通馬行的騎卒,還是害怕回去受責罰。
他手下的軍士們垂頭喪氣,四散開來,準備帶著新募的士卒走人。
“滾吧!”
“老子不跟你走了!”
“咱們投靈武郡王去吧。”
“定難軍這么能打,跟著他們小命得保。”
“是極。去了宣武軍,若是一場大敗,腦袋多半成了他人之功,俺不去了。”
沒成想,他們在澠池、新安兩縣募的八百新卒不想走了,紛紛鼓噪要去定難軍。
軍校臉一黑,抽出橫刀,宣武軍士們也拿出器械,大聲呼喝,看樣子馬上就要斬幾個人立威。
“沖!”劉三斗策馬上前,直入宣武軍士人叢中,一槊捅入了軍校的胸口。
那人眼中滿是痛苦、懊悔的神色,顯然沒想到大通馬行的人敢直接動手。
馬蹄聲驟然響起。
趁著宣武軍士較為分散,一百五十騎從正前方、側后方兩相夾沖,一下子就撂倒了數十人。
隨后,他們又兜到遠處,抽出騎弓便射,又是一片慘叫。
射完箭,復沖,宣武軍士們頓時支持不住,四散而逃。
兩方千余新卒看得目瞪口呆。
“會辦,今日之事…”有人靠了過來,憂慮道。
說實話,在招募、護送民戶的過程中,他們也不是第一次殺人了,但以往殺的多是山匪亂兵,這次殺的可是正兒八經的鎮兵,而且還一殺就是數十。此時若是提馬去追,正在逃走的百人也活不下來。
“大帥早就有令,募兵、募民時可便宜行事。”劉三斗說道“規矩如此,某也是照章辦事,勿憂。上次盧氏縣那十幾個縣鎮兵,屢次索賄,不也被宰了么?出來辦事,尤其是這戰亂之地,就得做好殺人和被殺的準備。”
說罷,劉三斗又策馬到新募的士卒面前,看著他們亂哄哄的樣子,道“爾等還不收拾東西跟我們走?朱溫殘暴,今日死了這么多人,定然要報復。爾等最好帶上家人也一起走,向西進入陜州,北渡河入河中,然后西渡綏州,便到定難軍的地盤了。一點不遠,還沒去淄青或淮南遠。”
劉三斗這話倒也不假。河南府西面便是陜虢鎮,與河中鎮隔河相望。到了河中后再西渡黃河,便可至綏州,這是他們常走的一條路線。
另外一條路線便是經陜虢入關中,然后北上鄜坊,去夏州,距離稍遠一些。
到綏州這條路線,還真沒有從洛陽到淄青或淮南遠。只不過劉三斗話沒有講清楚,沒告訴他們最終的目的地其實不是綏州,而是別的地方罷了。
人都到綏州了,還能跑?老老實實給邵大帥扛槍、種地吧,以后說不定還會慶幸感激呢。
大通馬行之前核算過,一戶人從河陽出發到夏綏,路上大概要消耗七斛糧,還可以承受。
等到了綏州后,如果乘船逆流而上,成本其實很低的——當然現在沒船給他們坐,都去運輸軍資了。
定難諸州,漢民人口太少了。而河南又這么亂,此時秦宗權更是到了河南府隔壁的鄭州,打算圍攻朱溫,周邊諸縣人心惶惶,正是撈人的大好時機。
不出意外的話,靈州今歲大稔,定難軍有點余力接納更多的移民了。不過大帥在收復河隴失地,多半也有斬獲了。招募的軍士家人多半還是安置在靈州,但普通民戶就未必了,有可能會往河渭之地安置一些。
只可惜,民戶還是少了點。這年月,聽聞你來募兵,大伙都愿意跟你走,但募民屯墾,就沒那么積極了。河南不缺地,缺的是安定的環境,要不是秦宗權還在四處折騰,多半一個人都不愿意走。
也不知道這廝還能蹦跶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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