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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西使城

  子夜時分,戰爭中的山野連小蟲也深蟄起來不敢張鳴。

  黑沉沉的草原上,猛然響起了密集的馬蹄聲,聲聲如槌,敲在人的心頭。

  張阿竹咄騎在馬上,勉強跟在一名騎將身后。他在閭馬部軍中負責照顧馬匹,但騎術真的一般般,這會跟在草原過來的騎士身后,頗為吃力。

  但看人家那渾然無事的模樣,不由得感嘆,果然是生在馬背上的,怎么就不嫌累呢?

  他現在的任務是帶路。其實也沒什么好帶的了,會州、渭州、岷州這一片,丘陵連綿,城郭、村莊、農田都在山下的河谷平原上。

  草場的話,則分布得較廣,但一般而言,強勢點的部落占了河谷地的草場。差勁一點的就要被趕到丘陵上,在森林與山溪之間的尋找那不連續的小塊牧地。

  現實如此,誰強誰有理。

  以前昑屈部占領會州時,對南邊的草場是看不大上的。他們主要集中的會州城附近放牧,那里地更平,草原面積更大。不過后來不是沒辦法嘛,大軍壓境,而且人家殺過來的職業武人的數量,比你全族男女老少加起來還要多,這仗是沒法打了,只能跑。

  “張阿竹咄,還有多久能到西使城?”一名騎將稍稍放滿了馬速,問道。

  “晚上看不真切…”張阿竹咄說道“到處黑漆漆的,看著都一樣。”

  “要你何用?”騎將聞言大怒,差點就抽出刀來將他斬了。

  張阿竹咄有些害怕地一縮頭,同時也有些腹誹,本來就建議你們白天出動,誰知道你們這么心急?你們晚上看得清楚,我可看不太清楚。

  不過他也不敢真的這么說,因為向導顯然不止他一人。

  這年頭,看得清形勢的人并不少。官軍大舉前壓,聲勢赫赫,自然有小部落來投。人家帶起路來,可不一定比他差。張阿竹咄若敢口出怨言,被斬了也怪不得誰。

  大隊人馬又往前行了一會后,忽有令傳來西使城到了,下馬步行。

  西使城位于官川河東西兩條支流交匯處以南二十余里,也就是后世定西市區以南。本來是一處巨大的草場,沒有任何城郭,后來朝廷看中了這塊地方,設了一個牧場,并派駐牧馬監,于是便筑城了,號西使城。

  西使城不大,但也有過一段繁榮時期。從長安西出,過隴山,便是秦州,再往西,一般走渭州,有時也過西使城。絲綢之路的胡商同樣走法,因此給本地帶來了一定的財源,不過肯定不如南邊的渭州就是了。

  吐蕃攻陷河隴地區后,西使城牧場的馬匹被搶掠一空,城郭被拆得七零八落,原本的馬場淪為了牧場,這會被昑屈部占了,今晚要打的也是他們。

  諸軍下馬后,自然有人收攏馬匹,剩下的人則分成數處集結。簡短的動員后,這支隸屬于定遠軍的人馬便開始了行動。張阿竹咄與十余名軍士留在山坡那邊,看守馬匹。

  沉沉的夜色中,從正北、西北、東北三個方向,浮動著三行無頭無尾的黑影,朝西使城的方向慢慢移動過去。也只有當月光偶爾從云層中透出時,才可能看到拿一閃而逝的長龍。

  長龍的動作很輕柔,除了踩在枯枝敗葉上面發出的沙沙聲外,幾乎沒任何聲音。

  張阿竹咄遠遠地看著,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在黑暗中默默前進,一點聲音都沒,這他媽的是陰兵過境吧!

  一點點靠近,靠近,再靠近…

  軍士們幾乎可以借著微光看到那打著哈欠的吐蕃崗哨了,他們愈發輕手輕腳,到處都是壓抑的呼吸聲。

  兩名被挑選出來的軍士出了隊列,如貓科動物般摸到了崗哨那邊,出手迅如雷電,幾乎一瞬間就把吐蕃崗哨放倒。

  “啊!”十步外的草叢里居然還藏著一名暗哨,他驚慌地喊叫了起來。

  “殺!”仿佛陡然爆發的山洪,三道洪水從黑暗中襲來,以不可阻擋之勢沖向了西使城。

  吐蕃人點燃了不少火把、火盆。夜間濕冷,一些人圍坐在旁邊取暖,這會都成了羽箭的靶子。

  箭矢過后,是蜂擁而至的殺神。他們面色猙獰,如那怒目金剛,又似勾魂使者,一刀下去,頭顱落地,一槍捅來,血流如注。

  職業武人整日琢磨的便是如何更有效率地殺人,這會施展出來,竟然恐怖如斯。

  吐蕃人猝不及防,亂做一團。

  不少人甚至被堵在木屋內,外面有人放火,火苗刺啦啦做響,煙霧彌漫,哭喊連天。

  張阿竹咄感到一陣強烈的尿意。

  太刺激了!

  以前跟著閭馬部在東邊的祖厲河那邊爭奪草場,那簡直就和小孩玩過家家一樣,哪有這種生死搏殺來得過癮!

  終日操勞各種活計的牧民,天一黑累得倒頭便睡,第二日還要繼續忙各種活計,他們哪有時間練殺人的本事?換個老練點的武夫,人家瞄一眼就知道你的心肝在哪,一刀下去絕對讓你走得很安詳,不會有任何痛苦。

  一個火盆被踢翻,砸在一名吐蕃軍士臉上,熾熱的木炭燙得他大聲慘叫。

  一箭射來,某位定遠軍士悶哼一聲,慣性前沖幾步后,無力地倒下。

  刀光劍影,血肉橫飛。面對面沒有任何花巧的搏殺,就是這么慘烈。

  西使城內,火光熊熊,殺聲連天。

  西使城外,鳥雀亂飛,百獸驚走。

  山上的一處小廟內,老和尚半夜坐起,默默念經,似是在為戰死的兩軍將士超度。

  這一場短兵相接直打到寅時三刻方才結束。

  隨著最后一名吐蕃軍士被長槍釘死在木屋墻上,西使城在血泊中易了手。

  太陽升起后,張阿竹咄牽著馬匹進了城。

  到處都是血!爭奪最激烈的一處,尸體摞尸體,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

  張阿竹咄眼尖,看到尸堆下面露出一條手臂,上面有黃銅告身,這是死了一個千戶啊!

  會、渭、岷、臨、蘭等州,都屬于河州節度使轄區。雖然贊普沒了,國中四分五裂,河州節度使之位也空缺數十年,但官制卻一直保留了下來。

  死了一個千戶,那么昨晚死在西使城的吐蕃兵至少也有大幾百。他記得夜襲的定遠軍總共才五百來人,即便占了偷襲的先手,這戰斗力確實夠強悍。

  昑屈部,總共也才幾千兵,不心痛嗎?

  “以后這里會鬧鬼吧?”不知道為什么,他想起了渭州的一處地方。

  傳說安史之亂后,吐蕃大舉來襲,留守的數百名大唐軍士戰死在山上,血流盈野。從那時起,山上就開始鬧鬼,每逢陰雨,滿山都是鬼火,還有人說聽到過號角聲。

  此番大唐進軍渭州,要殺多少人?張阿竹咄打了個哆嗦,不敢深想。

  軍士們給了他兩個胡餅,一股陳年老醋的味道。他默默吃完,又跟著幾人去喂馬。

  他知道,定遠軍應該是要占著這個地方不走了。而且看幾個軍官站在高處指指點點的樣子,搞不好要在這里筑城,一個比西使城更大的城。

  筑完城后,這里多半就是一個糧臺一樣的地方了。因為他知道,從西使城往南,沿著河谷地走,可以去渭州;往西,穿過相對平緩的山谷,可以到臨州;往東,還可以去處于大唐治下的秦州。

  附近地勢平原,水草豐美,兩條支流里有一條是苦水,不能飲,只能灌溉農田,但另一條卻可以供人畜飲用。這么一個要害地方,筑城做糧械轉運之地,是大有可能之事。

  就是不知道昑屈部還會不會打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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