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副將是吧,你——咦,你這部眾有點意思啊。不過區區數百人,列陣于野,卻軍容嚴整,無人喧嘩,面無不耐之色,練了許久吧?”正所謂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李侃只粗粗一瞧前來迎接他的天德軍士卒,便大聲稱贊。
“末將信奉以誠待人。此六百士卒,我皆當袍澤兄弟,有難同當,有福同享,自然士卒歸心。將軍戎馬半生,當比邵某更精于此道。”邵樹德回道。
“知易行難。”李侃搖頭失笑,道:“道理大家都懂,但能始終如一踐行的,就沒幾個了。兒郎們如此雄壯,盔甲鮮明,英氣勃發,可有都名?”
“不曾有。”
“本帥觀之,鐵甲如山,長槊如林,就叫鐵林都如何?”李侃左看看右看看,末了說道。
“謝大帥賜名,鐵林都六百將士敢不為大帥效命!”邵樹德單膝跪地道。
“哈哈。本帥未至晉陽,無法給予賞賜。且先記下吧,待走馬上任后,鐵林都人賜錢十緡。”李侃的心情十分不錯,當場就給將士們許諾,并不出意外惹來了熱烈的歡呼。
李侃的親兵隊正叫封隱,年歲不大,應該也就二十多,不過處事老成,很得李侃信任。邵樹德其實有些奇怪,李侃開府邠寧,應該有親軍的,怎地沒帶過來?人家曹翔上任時還帶了數千昭義精兵呢。不過仔細想想也正常,親軍和親兵又不相同,親兵人數不多,榮譽系于主帥一人,可以說是鐵桿。但親軍的話,因為規模龐大,往往自成一軍,就復雜多了。
如今很多藩鎮,主帥不信任鎮兵,于是置衙(牙)軍,然后也不太信任牙軍了,于是在牙軍里面搞個親軍。那么如果親軍也不能信任了呢?那就搞個院軍!后院兵馬使、三宅指揮使之類的職務聽說過沒?這里的宅院指的是節度使的府邸,看看,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呢?只有守護自己府邸宅院的軍隊才可以信任嗎?但如果后院兵馬使也不可靠了呢?是不是還要搞個臥房兵馬使?
李侃估計在邠寧混得也不怎么樣,以至于灰溜溜走人,甚是凄慘。不過也算他在朝中的關系得力,居然能撈到持節河東的機會,不知道走通了哪位的路子,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從隰州到晉陽,基本上還是邵樹德來時的老路,即經平夷、石州、方山、嵐州、樓煩監牧城、古交城、乾燭谷、陽曲縣抵達晉陽。李侃急著上任,邵樹德也不想在野外耽擱,于是眾人吃了午飯后便收拾行裝、器械,往晉陽出發。
三月二十七,全軍抵達石州城。剛剛狩獵歸來的折嗣倫聽聞新任河東大帥來了,親自將其迎進城內。時隔二十多天,邵樹德也再一次見到了這位麟州團練使。
進城前,經請示后,邵樹德下令將車駕上的鐵甲、長槊都取了下來,鐵林都的士卒們全副武裝,護衛著李大帥進石州,而他的親兵則在前舉著全副儀仗,一時倒也威風凜凜,頗有點大帥的氣勢了。
“折將軍萬勿多禮。”親手扶起見禮的折嗣倫后,李侃溫和道:“本帥鎮邠寧四年,對折家軍的勇名多有耳聞。伐橫山黨項時,還與令尊宗本公有過一面之緣,如今可好?”
“阿爺鎮守麟州,能挽強弓,可降烈馬,多謝大帥掛懷。”折嗣倫應道。
“當真虎父無犬子,折將軍,可愿隨我入晉陽?有折家軍和邵副將的鐵林都襄助,本帥安枕無憂矣。”李侃高興地問道。
“這…”折嗣倫聞言一陣遲疑,或是見到李侃臉上漸漸露出不快的神色,匆忙解釋道:“末將部下多麟州三縣土團鄉夫,入了晉陽怕是約束不住,壞了貴人大事。末將愿為大帥守嵐、石二州,定不教那李國昌父子得逞。”
李侃臉色不是很好,邵樹德在旁察言觀色,心道該補救一下,賣折嗣倫一個人情,于是插言道:“大帥,折將軍愿守嵐州,對朝廷也是一片赤膽忠心。末將聽聞叛軍已據遮虜平,隨時可能南下。本軍郝都將所部不過六千余,與折將軍合兵一處,便有精兵萬人,西路大事可定矣,大帥亦可專心代北軍務。”
李侃冷哼了一聲,良久才道:“便依邵副將所言,折將軍當克日率軍北上,守岢嵐軍、嵐谷一線,務必阻敵南下。”
這是把折家軍頂在一線了。邵樹德聞言暗嘆,感覺有點弄巧成拙了,對不起折嗣倫。亂世的軍頭果然沒一個好相與的,前幾日李侃對自己和顏悅色,還以為他很好說話呢,沒想到折嗣倫拒絕了他的邀請后,說翻臉就翻臉,難怪在邠寧鎮混不下去,這份跋扈的性格就很難讓人消受啊。
“軍中不可一日無主,晉陽情勢危急,本帥不準備耽擱了。邵副將,你準備準備,盡快出發。”李侃一振衣甲,在親兵的護衛下徑自走了。
邵樹德與折嗣倫面面相覷,不知道該說什么好。折家固然是土豪,但還沒有朱邪家那樣的本錢,西面還有死敵拓跋黨項的威脅。大家同在大唐為官,那么還會注意著點,不能互相侵攻。可若是造反自立了,無論是拓跋家還是折家,暫時都承擔不起這個后果。因此,李侃給折嗣倫氣受,那也就受了,你能咋地?
“多謝邵副將仗義執言。折某有恩必報,平石州之亂時,收了些財貨兵仗,一會送些給你,萬勿推辭。鐵林都軍容,我也看了,確實雄壯,這些兵仗,當可如虎添翼。”
邵樹德剛覺得坑了人家,有些不好意思,但武器裝備是大實惠,他又沒法拒絕,于是誠心實意道:“能結識折將軍,邵某三生有幸。來日方長,以后再與將軍并肩殺敵。”
折嗣倫拱了拱手后就離開了。他現在的心情應該比較亂,折家軍頂到嵐谷、岢嵐鎮一線,那就要直面大同軍的兵鋒,不是什么好差事。邵樹德也能理解,都是麟州子弟兵,戰陣上刀槍無情,若是折損過多,確實非常心痛。
這折嗣倫,有點倒霉啊!
離開石州城后,長槊、鐵甲又放回了車駕上,一行人輕裝簡行,朝方山縣而去。四月初四,全軍抵達了嵐州城,郝振威、丘維道出城五里道左相迎。
甫一見面,眾人自然是寒暄見禮,邵樹德抽空向丘維道匯報了一路上的事情。丘維道很是高興,邵樹德見了李侃,卻沒有忘了老上司,果然是忠義之輩。如今這時節,武將的忠誠,那可比三條腿的蛤蟆還難找。
“邵副將,嵐州局勢還算安穩。果如你所言,麟州兵要北上岢嵐鎮的話,那就更安全了。”丘維道低聲說道:“李節帥應該不會在嵐州盤桓多久。他若走,你便跟著去,到晉陽去。張鍇、郭朏殺了崔季康,未得朝廷任命,卻去了都虞候司上直,堂而皇之地掌管起了軍務,其他牙將多有不服的,李大帥的機會便在此處了。”
“末將省得了。”邵樹德回道:“必不忘丘使君栽培之恩。”
丘使君聞言微微一怔,沉默了一小會后,拍了拍邵樹德的肩膀,道:“好好做,翌日同享富貴。”
當晚照例是觥籌交錯,邵樹德與李侃的親兵隊正在外間飲宴。許是因為姿態放得低的緣故,封隱不免多喝了幾杯。這酒一喝多啊,話也就多了起來,他不無得意地炫耀起了自己的家世,自言乃是河中府封氏子弟,從祖封敖歷任臺閣,擔任過中書舍人、御史中丞,曾外放淄青鎮當節度使,最后就封渤海縣男。大伯封彥卿、二伯封望卿進士及第,皆娶關東五姓女子為妻,目前在外鎮為官。幾位從兄要么是國子監貢生,要么在關中地方為官,兩位妹妹一位嫁給了清貴進士,一位嫁給了關東名士,可謂一門顯貴。
邵樹德聽完也驚了,排除掉封隱吹牛的可能,那這當真是書香門第。只是你這么一位讀書種子,為何遠走邠寧鎮從軍呢?朝中的公卿顯貴們看起來也不傻啊,知道光靠讀書人不保險,家族還得有子弟從軍才行,確實目光長遠。
第二日酒醒后,封隱回想起昨晚上的事情,自覺有些尷尬。邵樹德哈哈一笑,不以為意,兩人的關系便熟絡了起來。李侃今日便要動身前往晉陽,崔季康已死,河東無主,確實不宜耽擱。吃罷早飯后,鐵林都全軍在城內軍營集合,車駕、馱馬、物資齊備,做好了一切出發的準備。
半個時辰后,李侃在郝、丘二人的簇擁下來到了軍營。再三送別之后,終于踏上了行程。
從嵐州往晉陽,總計320里。李侃的第一站,是東南八十里外的樓煩監牧城,有大道,可通方軌,因此四月初七下午便抵達了此地。樓煩監牧城駐扎了萬余大軍,曾是崔季康親自督戰的所在,李侃此時尚未至晉陽赴任,領取旗牌、關防、印信,加之也害怕將士們邀賞,于是直接繞過,十日夜宿孔河館。第二天繼續行軍,過古交城不入,直趨乾燭谷,并花了兩天時間抵達了谷中的羊腸倉。
羊腸倉也叫羊腸坂,漢及北魏置倉城于此,隋代廢棄,位于汾水之南。從這里到晉陽,只有120里了,走得快的話兩三天便到。李侃在此派出了封隱快馬加鞭前往晉陽傳信,讓三城兵馬做好一應準備。
十二日晚,眾軍抵達了陽曲縣。此時,河東馬步都虞候張鍇、太原府馬步都虞候郭朏、太原府都教練使張彥球等大將親率兵馬至此迎接。晉陽這個龍潭虎穴,離李侃、邵樹德僅一步之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