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符六年二月十七,北風怒號,天色陰沉,天德軍大隊主力已過洪谷,于岢嵐軍城北三里外扎營停駐。
岢嵐軍城或者說岢嵐鎮,位于嵐谷縣以東二里的岢嵐山上。武后大足元年置岢嵐軍,初管兵千人,后加至六千人。開元年間廢,唐末又重置岢嵐軍,管兵四千余人。同樣在武后長安三年,析嵐州理所宜芳縣于此置嵐谷縣,神龍二年廢,開元十二年復置。
可以說,嵐谷縣與岢嵐鎮的存在,完全是出于軍事目的,為的就是防止北方草原騎兵南下,屏障太原府側翼的嵐、石二州。去年李克用在岢嵐軍以東十余里的洪谷擊敗曹翔,完美印證了岢嵐鎮存在的必要性。無此城,大同軍早已南下矣!
天德軍過了洪谷后,便派先鋒馬隊前往嵐谷縣,同時步卒大隊加快行軍速度,直撲岢嵐軍城。大伙都知道這是建功立業的時候,因此個個爭先,人人奮勇,直沖到岢嵐鎮近處才遇到阻礙——一伙岢嵐軍士卒據險守著通道,大聲呵斥前來的天德軍,令其后退。
打先鋒的是西城孫霸那個都。他已經知道岢嵐軍是“亂兵”,因此毫無心理阻礙地下令進攻。守軍兵少,只抵抗了少許一會便潰逃進了山里。孫霸哈哈大笑,立刻帶人追了上去,直沖進岢嵐軍城才作罷。
正在城外等待消息的郝振威、丘維道聽聞孫霸兵不血刃拿下了岢嵐軍城,都有些驚訝。仔細想想,卻又在情理之中,留守此間的多半是岢嵐軍的老弱病殘,其他人都到嵐州城里快活去了吧?
未幾,游奕使田星的人馬又來報:騎兵沖至嵐谷縣城時,有岢嵐軍士卒欲關閉城門,不意城中土團鄉夫暴起,將其殺敗,放天德軍馬隊進了城。騎兵趁勢沖殺,斃傷俘亂兵百余人,目前已將縣城牢牢控制在手中。
平亂首戰竟如此順利,這令郝、丘二人頗為興奮。他們也不耽擱,立刻率大軍主力往縣城進發,孫霸都則守在山上的岢嵐軍城內,等待下一步命令。
嵐谷縣不大,總共五個鄉,不到三萬人口。典型的山地農業縣份,岢嵐河(今嵐漪河)兩岸有部分河谷平地開墾種植,是全縣的精華所在。不過因為亂兵肆虐的緣故,一路上看不到幾個人,唯塢堡寨子內聚集了大量土團鄉夫,配備著長槍、弓箭,緊張兮兮地注視著天德軍大隊。
午時,大軍分批進了城。郝振威當仁不讓地占據了縣衙,丘維道則征了個空的院落,作為落腳之地。吃畢午飯,諸將入縣衙議事,邵樹德地位不高,站得有點遠,不過也無所謂了。
“本將領代北北面行營招討使崔大帥令,克日平復岢嵐軍亂兵。”郝振威高坐上首,虎視諸將,沉聲道:“大伙也不是新兵蛋子了,當知這平亂須得快刀斬亂麻,勿令亂軍有反應時間。前次得報,亂軍推十將金直為岢嵐軍兵馬留后,盤踞嵐州。武彬與其有隙,帶了兩千人走石州。岢嵐軍使賈敬嗣下落不得而知,河東觀察使李劭出奔合河縣,兵微將寡,危在旦夕。諸位,北面大同叛軍磨刀霍霍,內部又有肘腋之亂,本將不打算耽擱,欲從速進軍。”
郝振威的這話用確定的語氣說出來,那就不是商議,而是決定了。諸將都沒有異議,唯監軍使丘維道提出了一點:“都將,我欲往合河縣走一趟,將李劭請回來。這嵐、石二州的局勢,還需他出面與行營方面溝通。”
郝振威沉吟了一下,道:“兵力緊張,可不能再分了。”
“這…”丘維道也有些抓瞎,他是很愛惜自己性命的。護軍邵樹德部那兩百來人雖然看起來挺像模像樣,但畢竟人少啊,萬一遇到大隊亂軍,可不就危險了?
“監軍,勿要慌張。岢嵐軍現在散得到處都是,金直、武彬這倆貨又能約束得了幾個?即便吞了一些州縣兵馬,斷不會多的。丘使君只需小心謹慎,外加邵副將神勇無敵,能有甚事?”下首有人突然出聲道:“既要去請李劭,不冒點險能行?”
邵樹德看了一眼說話的人,似乎是北城十將石榮,郝振威的心腹。這廝說話語氣輕佻,一點沒把天德軍名義上的第二號人物放在眼里,著實可惡。
丘維道聞言也瞪了一眼石榮,不過這廝根本不當回事,反而笑嘻嘻地看著監軍,果然是武夫本色,囂張至極。
“監軍使,石榮說得也沒錯。從嵐谷縣到合河縣,循岢嵐河谷,道路平坦易行。二百里,區區七八日便到了。而今亂軍四散,你部護軍有二百余人,本將再派五十精騎相送,也差不多了,亂軍見到這等盔甲鮮明的部伍,定不敢造次。”郝振威說道。事實上,他也想把監軍支開,接下來天德軍要做的事有很多,無論是收取財貨,還是吞并岢嵐軍,最好不要有人在一旁掣肘,雖然這位丘使君之前似乎一直很識相。
“都將既這般說辭,本使也無話可說,這便去了。”說罷,臉色有些不好看的丘維道起身離開了縣衙,邵樹德也快速跟上,一同返回監軍院。
監軍院內,氣氛多多少少有些凝重。丘維道黑著個臉不說話,邵樹德也不知道該怎么勸解。他全程目睹了此事,知道丘維道是想露個臉,立個功,如此而已。文官與武夫的追求本來就不一樣,像天德軍上下這會只想平亂、撈錢,有點級別的軍官還想著收攏亂兵,充實自己的隊伍,軍閥本色嘛。但監軍丘維道就不一樣了,他急著去找河東觀察使李劭,一旦將其請回嵐州坐鎮,那么就是個在京中大人物面前露面的機會,焉能錯過?
只不過,他終究有些怕死。身邊如果只有兩百來人的話,終究有些不妥。即便剛才郝振威答應額外派五十騎兵給他,依然不太放心。可事已至此,自怨自艾也是無用,此事是他提起來的,可不興變卦。嵐谷至合河這二百余里路,含著淚也要走完。
“使君,都將遣人送來了一批器械,下官已著人簽收,計有步槊——”
“你自己看著發放下去吧,本使還有事。”丘維道擺了擺手,徑自往后院去了,留下宋樂一人在那里錯愕。
天德軍拿下岢嵐鎮和嵐谷縣城都后,抓獲了一些俘虜,大概兩三百人的樣子。郝振威還算講道理的,知道丘維道的護軍五隊只有210人,并不滿編,于是挑選了50名精壯之輩送過來,補足缺額后,邵樹德還能置一火十人的親兵。
邵樹德對這些降兵當然不客氣,直接打散后混編進各隊,同時從老的五隊人里抽了十人出來,充作親兵——他原來的兩個親兵早已下去當隊正,這次的十人新老參半,不過隊正蔡松陽是西城老人。
而有了人,自然還得有器械。郝振威撥了一些箭矢、長槍、步槊、橫刀之類的過來,其他的就不肯給了。好說歹說要了十副鐵甲,邵樹德直接分給了親兵,使得這十人的戰斗力一下子上了個新臺階,全隊的鐵甲數量也達到了三十余副,這對于一支總人數不過260人的小隊伍來說,非常可觀了。
軍隊出行,從來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雖不到一旬路程,但糧食、藥材、武器、馱馬、大車乃至扎營器具,一件都不能少。邵樹德是個很嚴謹的人,同時有老成持重的李延齡幫忙,很快把這些東西湊齊,裝上了車駕馱馬。
二月十八一大早,在監軍院吃完早飯后,眾軍稍稍保養了下器械,然后便接到了出發的命令。郝振威沒派人來送,他忙得很,手底下的大小軍頭們正在城中四處撈錢。被抓的岢嵐軍軍官真是倒了血霉,被拷打得不成人形,逼著他們把吞下的財貨吐出來。丘維道眼不見心不煩,急忙催促眾人上路。
前往合河縣的路并不難行,沿著岢嵐河谷走就是了,有大道直通,總計大概兩百里出頭的樣子。從二月十八開始,丘維道、邵樹德一行人曉行夜宿,一路前行,直走到二月二十五日午時,終于抵達了了岢嵐河下游河口附近。
此時岢嵐河剛剛化凍,清澈的河水靜靜流淌著,在此拐了個彎向南,形成了難得的淺灘渡口。河灣處有個村子,住著百余戶人家。邵樹德遣李延齡上前,用絹帛換了一些食水,并借了少許房屋,供丘維道等人歇息——三百多人,還有馬匹、車駕,不可能全數住進村子,除非把村里人都趕走。
這一路行來,眾人倒是沒遇到什么危險。丘維道一開始還很擔心,結果走了七八天,就遇到過一股亂兵,大概數十人的樣子。遠遠看到他們就撒丫子跑了,邵樹德也沒下令追擊,畢竟他們就兩條腿,未必有人家走得快。至于郝振威派來護送的那隊五十人的騎兵,呵呵,人家根本沒動彈的意思。
行至此處,再往南走個不到五里,便是合河津了。合河津旁邊有合河關,是隋長城的關口,現已廢棄。合河縣大概有一萬人口,在四十里外的蔚汾河口南岸。北魏于蔚汾谷置蔚汾縣,唐武德七年改為臨津縣,貞觀元年改為合河縣,以城下有蔚汾水,西與黃河合,故曰合河。河東觀察使李劭被岢嵐亂軍所驚,如今就躲在這邊觀望局勢。
丘維道并不打算在此過多逗留,稍微休息了一個時辰后,他便下令啟程,今晚在合河津過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