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當夏末,剛入農歷七月,在山東地界,距離玉米高粱等秋季作物的成熟和收獲,還有一個來月的時間。
高粱是特意晚種了半個月,這個時候長得又高又壯,碧綠的葉子與碧綠的高粱桿綠得逼人眼眉,時有風來,那高粱便隨風仰偃,遠遠看去,宛如一片海。
高粱地中間,是一條狹窄至僅容二人并肩而行的羊腸小徑。
蹄聲踢踏。
是一只小毛驢。
毛驢上坐著一張僵尸臉的九兒。
她是不高興的,苦悶,無奈,卻又滿腹的委屈無人可以訴說。
甚至,有些絕望。
一個老頭子,還有麻風病,就因為手里有倆臭錢,開著一家燒酒鍋,便拿一頭騾子換了她,新婚之夜,她奮力反抗,亮出了剪子,自己跑回了老家,結果卻被親爹給訓了一頓,親自押送她回來,一邊走還一邊一遍遍的跟她念叨:那可是一頭騾子啊!那可是一頭騾子啊!
她終于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在親爹的眼里,是不如一頭騾子的。
此時風來,漫天連野的高粱發出簌簌的聲響。
一根高粱被風吹彎了腰,眼看要拂到九兒的臉上,她連眼珠子都沒動,迅猛地抬起手,一把拍開了那高粱葉子。
這個動作,看得監視器后頭的執行導演鹿靈犀眼前一亮。
“她的感覺真是越來越好了!”她忍不住心想。
事情也就是這幾天的事情,鹿靈犀當然清楚地記得剛一開拍的時候,李謙對于秦晶晶的表現到底是有多么的不滿意——雖然在跟著李謙拍了幾部戲的鹿靈犀看來,他的憤怒之中,只怕有好幾成的成分是故意的,只是為了激起秦晶晶的表演狀態而已,但不滿意卻肯定是真的。
但是現在…嘖嘖…
羊腸小路的寬度是提前算好的,但風可沒人能安排,剛才出現在鏡頭里的那一幕,純粹是計劃之外的情況,但九兒的反應,卻是如此的恰如其分。
小毛驢走路踢踢踏踏,毛驢上的新娘子搖搖擺擺。
毛驢是租的本地老鄉的,說好了,一百塊錢,隨便使喚幾天。而且主人對拍電影很好奇,還以看護毛驢的名義,留在了現場。
這毛驢很溫順,跟秦晶晶相處了一會子,就有了些親昵之態,至少騎上去它不會恐慌了。就是此前沒注意喂飽它,經常這邊要拍攝了、甚至在拍攝中間,它會突然停下,去嚼路邊的高粱葉子。
此時風大,小毛驢不知道察覺到了什么,突然“嗯昂”的叫了兩聲。
按說這一條該算是瞎了,但鹿靈犀并沒有喊停。
高粱地里的歌聲,突然響起來,是一個粗獷的嗓音——
“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啊,往前走,莫回呀頭…”
一個監視器的畫面里,是風吹動成片的青色高粱,吹動那一片青紗帳;另外一個監視器的畫面里,九兒扭頭往高粱地里看了一眼:她記得那個聲音!
那天他給自己抬轎子,各種嘲笑和羞辱,各種晃,最后,她哭了。
一個小姑娘,面臨著未卜的、甚至是預知到必將灰暗的人生與前途,怎堪承受那樣的嘲笑 也是那天,他們送親的一行人,就在這片野高粱地里,遇到了劫匪,當然,最后知道是假的,但正是他的挺身而出,一伙兒人干翻了劫匪,大家才知道那是假的禿三炮,不然的話,她面臨的必然是一次強。奸。
那個時候,她走下轎子,被假土匪逼著走進高粱地之前,一次又一次的看他,或者說,是在瞪他。而后來,當他們頂翻了劫匪,制服了假的禿三炮,他又反過來盯著她看,那眼神兒,火辣辣的,滿滿的都是毫不掩飾的粗獷的野性的欲望。
現在,他又來了!
她的眼底深處,神色復雜。
突然響起一陣簌簌聲,一個粗獷的漢子鉆出了高粱地,站在了羊腸小路的中間——鏡頭里,余占鰲的肩膀上甚至還掛著一條高粱葉子。
他就那么站著,身體一動不動的占著路,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她。
毛驢停下,她坐在毛驢上,也那么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她的毛驢跑得快,她爹早就被丟在后面很遠了。
他走過去。
鏡頭有了那么片刻的搖晃,估計是三號的楊杰被高粱給絆了一下看得鹿靈犀的心一下子就提溜了起來。
還好,只是一下而已,鏡頭很快就重又穩定下來。
那搖晃的感覺,反倒給剛才的畫面平添了一份不確定。
他走過去。
她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冷冷的。
但那眼底深處更多的,其實是一抹迷茫。
她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不知道人生該怎么走,甚至不知道今天晚上該怎么辦——是一剪子戳死那個李大頭,還是直接戳死自己 兩人平靜地注視著。
鹿靈犀心里隱隱有些遺憾:其實這個時候,應該再多配一架攝影機的,她特別想看看余占鰲現在的眼神!
她確定并確信:此時此刻,李謙的眼里肯定在燃燒著一把欲望的火焰!
可惜,李謙希望把這一幕拍得隱晦一些,所以,各種拍攝方案拉到一起探討,最終他還是拍板決定:一個鏡頭走完這一幕!不給余占鰲特寫!
所以,此時此刻,攝影機拍到的,是他寬廣而雄壯的后背。
是他強壯的身體前瘦小的毛驢,和漂亮的、別人的新娘子。
他個子長大,伸手抓住她膝蓋上方的大腿,一拉一拽,輕輕松松就把她甩上了肩頭——她一聲沒吭。
毛驢突然又叫了一聲。
“咔!完美!”
鹿靈犀興奮地站起身來,大聲喊道。
郁伯俊就站在鹿靈犀的導演椅后面,抱著肩膀,從頭到尾全程看到了剛才拍到的所有鏡頭。這時候,他輕輕地揉搓著自己的下巴,一言不發。
李謙并沒有走回來看一看剛才拍到的鏡頭,甚至沒有任何要把秦晶晶給放下來的意思,只是一回頭,喊了一聲,“繼續,下一個鏡頭!”
鹿靈犀聞言愣了一下。
那一刻,只覺得心都收緊了些。
早在今年年初,作為既定中的導演組成員,她就已經看到了李謙畫的那幅畫。
畫是俯瞰的視角,那是一大片被壓倒的高粱地中間,躺著一個一身嫁衣的女子,而一個后背粗壯身形長大的漢子,就站在那片被壓出來的空地的中間,正對著那倒在地上的新娘子。
整幅畫,色彩對比強烈,充滿著一種幾乎無法形容也不可描述的茁壯的野性的美!
當時李謙就告訴她:這會是整部電影里最美的一個鏡頭!
而現在,它馬上就要來了!
深吸一口氣,她拿起手持喇叭,道:“全體預備,下一個鏡頭!”
畫面搖晃不定。
刺眼的陽光從高粱的縫隙里,從頭頂傾瀉下來,晃人眼。
余占鰲大步向前,踩倒了一棵又一棵高粱桿。
九兒整個人被他攔腰扛在肩上,此刻隨著他的走動,垂在他后背上的上半身,自然而然的搖擺不定。
她甚至沒有抬頭。
漢子那寬闊的肩膀,土黃色的衣裳,光頭反射的陽光,鏡頭搖晃間偶爾閃過的刺目光線,周圍密密麻麻的青色的高粱,與九兒身上鮮艷的紅色嫁衣…
美到叫人屏息。
突然,他停下腳步,用力的去踩倒高粱,踩了一棵又一棵,兩部攝影機一部對準了他后背上的九兒,一部對準了他的腳。
然后,九兒在他后背上捶了一拳,自己跳下來,也踩。
咔!咔!咔!
兩部攝影機,對準了兩雙腳。
那高粱地間躍動的光,那一棵又一棵被踩下去的高粱。
他們踩、踩、踩!
九兒甚至比余占鰲的速度還要快!
她顯得是那樣的迫不及待!
似乎這樣即將到來的一次野合,是她生命中突然閃過的一道光。
暗無天際的生命里,很有可能會稍縱即逝的一道光。
秉性里的剛強,讓她下意識地知道自己該抓住它!
終于,她們踩出了好大一片空地。
“咔!快點快點,攝影塔,搬過去,全體跟進,預備下一個鏡頭!”
鹿靈犀大聲地喊著。
真實的場景,比畫來得更加震撼人心。
一大片被兩個人四只腳踩出來的空地上,青綠青綠的高粱桿與高粱葉子鋪了一地,四周是密不透風的、連綿無邊際的高粱地。
陽光明艷。
地上的、四周的高粱,青綠青綠的。
九兒躺在高粱地上,四仰八叉,雙眼望天,一身新嫁衣,脆紅脆紅的。
余占鰲背對鏡頭,俯視的姿勢看著面前的女人,肩膀微微起伏,不知道是因為累了而喘粗氣,還是因為亢奮而熱血激蕩。
片刻之后,面對這個女子,他緩緩地跪了下去。
“咔!過了!”
鹿靈犀大聲地喊,心緒激蕩之下,音調出奇的高。
秦晶晶眨了眨眼睛,似乎覺得自己正在慢慢地回過神來,不由得緩緩吐了口氣,扭頭看時,卻見李謙還跪在那里,閉著眼睛,正在大口大口的喘氣。
她看著他,初時不解,旋即露出一個微笑。
普通人完全不知,劇組的人一知半解,但是秦晶晶作為對手戲的女演員,卻從頭到尾親眼見證了李謙是怎樣變成余占鰲的。
外貌什么的,都好辦。
李謙是書生型的長相,眉清目秀那種,在影視上來說,更適合演小生,但為了演余占鰲,他剃了光頭,刮了一半的眉毛,讓化妝師給加粗加重了整條眉,然后使勁兒的往臉上抹那種叫人皮膚發癢很不舒服的化妝膏。
然后,他的臉變得粗壯彪悍了起來。
但難辦的,是戲。
開拍之前,作為導演,他用心地安排好了一切,然后一樣一樣手把手地分別交給三個副導演,自己則把自己關了起來,一關就是一整天。
再從屋子里走出來的時候,他甚至連走路都開始變得跟以前不一樣了。
步子大,步距很不規則,粗糙,野性十足。
就連笑容,都從原來那種溫潤和善的笑,變成了一種憨憨的、但憨厚之中又透著一抹子不羈的粗野感覺。
那一刻,真的,開拍之前試戲的時候李謙來來回回訓自己時積攢的些許不滿、些許怒氣、些許不服,突然一下子就煙消云散了。
她甚至恍惚感覺,那劇本里的余占鰲一下子就從字里行間的描述中走出來了!
而剛才,被他扛在身上,一路趟進這高粱地,她完全沉浸在戲里,感受著他身上肌肉的有力的賁動,只覺得自己的心撲通撲通的,跳得厲害!
似乎她真的就這樣被一個半路蹦出來的男人,給扛進了命運中不期而遇的高粱地——這一片青綠青綠的、太陽下無邊無際的高粱地!
片刻之后,李謙終于睜開了眼睛,但神色間,卻滿是疲憊。
秦晶晶坐起來,問他:“沒事吧”
李謙搖搖頭,“沒事兒!”
說話間,他吐口氣,一躍站起身來。
看都沒再看她,轉身往回走,大聲喊:“給我調出來,我要看回放。”
她直勾勾地盯著他的后背,一直到廖敏過來,把她拉了起來。
畫面回放。
那是一幕幕震撼人性的美。
野性,不羈,灑脫,豪闊。
似乎越是在那樣一個兵荒馬亂的年代,越是在這樣一處無法無天、天生地養、無人栽種也無人打理、卻偏偏蓬勃生長的野生高粱地里,人們才越是能夠擁有這難以言喻的自由之美、野性之美。
其他人都退開了,導演組的幾個人,和秦晶晶一起,圍在監視器后頭。
李謙指著其中一塊顯示屏,說:“老傅這個鏡頭拍的好,這個光抓得好!”
片刻之后,他又指著另外一塊屏幕,說:“晶晶這一下拍開,很好!”
鏡頭搖晃,跟在余占鰲身后走進神秘的高粱地。
李謙感慨,“老傅,這個牛逼!”
最后的最后,終于來到那一大片被踏平的高粱地。
李謙沉默地看著、看著,一直到回放結束了,還是沒說一句話。
過了一陣子,他轉過身來,說:“今天,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