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李謙個人來評判的話,他認為,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石奎勇這種人,才是真正的天才,而像自己這種帶著三四十年人生閱歷、知識,和領先這個時代近二十年的眼界而形成的“偽天才”,其實本質上只是中人之資而已。
天才,是令人心懷敬意的,是令人向往的,但也是讓人很無奈的。
走對了方向,天才可以把任何的不可能變成可能,但走錯了方向,哪怕頭破血流,天才們也很少愿意停下腳步,回顧和反思自己所選擇的道路。
一切都源自于天才的偏執。
偏執是好的,偏執也是不好的。
因為擁有著領先這個時空近二十年的眼界,所以李謙清楚地知道,當下這個社會會向怎樣的方向去發展,會知道音樂、唱片、電影、電視劇,乃至于整個娛樂工業,最正確的發展方向會是什么。
憑借著這種近乎于先知,某種程度上甚至超越了先知的巨大優勢,對于明湖文化未來要走一條怎樣的道路,李謙心里有著無比清晰的規劃。
這個時候,鹿靈犀和陳可芳都是面露不解之色,鹿靈犀還好一些,陳可芳就直接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樣,道:“你是想說,文藝電影已死?”
鹿靈犀抿嘴一笑,扭頭看看陳可芳,然后又迅速收回視線,落到了李謙臉上——她是真的很好奇李謙會怎么回答。
她不是第一次,甚至單純從李謙這里,也不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論調了。
文藝電影,正在,或者說已經變成了小眾的代名詞。
想當年,楚源老先生拍攝的《獨臂刀》,以其鮮明的影像風格和極富古典美的人物刻畫,再配合上清晰而簡潔的敘事手法,在六十年代末大紅于影市,一時之間,江湖人送綽號“楚一刀”。
這部電影和楚源先生本人,雖然在當時受到了一些影壇大人物的抨擊,認為這樣的電影是背離了藝術的,是娛樂于大眾的東西,粗鄙而淺薄,毫無內涵可言。但在當時,這部電影席卷大江南北,且受此影響,武俠小說、武俠電影和武俠電視劇,在此后三十年間,成為國產文學和影視作品中極端重要的一個分支。
而等到三十年后,當年批評他的那些影壇大腕們的作品,已經乏人問津,只能束之高閣,但楚源卻在1981年受聘成為順天電影學院的客座教授,后轉為專職教授,1988年到1992年期間三年,曾親自擔任順天電影學院導演系主任,1992年退休的他,被授予終身教授,次年,更受邀擔任順天電影學院名譽院長。
現如今號稱國內電影三駕馬車之一的大導演杜維運,是他的私淑弟子,在《獨臂刀》拍攝期間,是劇組的劇務之一,杜維運的導演風格,也極大程度上繼承了乃師的優點。大導演秦渭,在第一次獲得戛納國際電影節最佳導演的時候發表感言,一再聲稱自己是楚源先生的“門外弟子”。
而且不止他們,在楚源執教順天電影學院和擔任導演系主任的這些年,電影學院這邊涌現出了相當多的相關人才,目前有很多都已經嶄露頭角,成為國內影壇的中堅力量——就近幾年來說,87級導演系的鹿靈犀,89級導演系的吳涵,90級導演系的陸平,都是老爺子正宗的門下弟子。
至于《獨臂刀》這部電影本身,更是從七十年代末開始,就成為國內各大影視藝術類院校必講的典范和教材之一。
即便是拿到現在來看,這部電影本身的質量,也依然是異常出色的。
甚至于,略顯荒誕的是,時至今日,這部當初被無數文藝電影大咖們一再批判的電影,已經被歸類為“國產文藝電影的瑰寶”了。
孰是?孰非?
結論或許只剩下一條:更文藝的那些,已經被時代所淘汰掉了。于是,略文藝,但屬性上卻更大眾化的,卻存活了下來,成為了藝術的旗幟。
這個時候,李謙卻有些答非所問,只是緩緩地道:“六七十年代,是歐洲藝術電影風靡全球的時代,因為在那個時候,電影這門藝術,還處在探索期,不管是電影人,還是電影觀眾——當然,咱們現在回頭看,應該承認,因為經濟發達,當年能看得起電影的人,絕對數量并不算太多——他們這些人,都對電影抱有極大的興趣,從從業人員,到受眾,對于電影的藝術探索,哪怕是再稀奇古怪的,都是抱有一種支持和肯定的態度的。但是等到八十年代,這種探索,已經基本結束了。”
說到這里,李謙習慣性地攤手,抿嘴,然后才繼續道:“經過二三十年的高速發展和積極探索,電影的邊界是什么,仍然模糊,它仍然具備極強的可探索性,但電影作為一種表達的工具,它常用的一些技巧,從工業角度,和藝術角度,都已經基本上被摸索出來,且基本成熟了。那個時代,歐洲三大電影節享譽世界,因為它們代表著歐洲電影,也代表著整個世界電影行業的最尖端!”
陳可芳聽著聽著,就抱起了肩膀。
嘴角微微翹起。
在電影學院這種地方,聽到這一類的討論或論述,真的一點都不稀罕,但稀罕的是,這一次是一個還沒畢業的學生,在他的兩位老師面前侃侃而談。
而且問題是,李謙說的這些,雖然還沒有徹底成為定論,但在電影學院這種地方,卻也早已不是什么新鮮的腔調了。
學院里的某些教授,甚至持論比李謙還要更加偏激,某些人干脆認為:當威尼斯電影節誕生,就意味著,歐洲藝術電影的探索,已經宣告結束。這正如秋天了,收獲了,所以我們需要一個節日來慶祝一下是一樣的。
如果從這個立論角度來看,威尼斯電影節創立于1957年,那么干脆連六七十年代都算是歐洲文藝電影的“回光返照”了。
所以,對于李謙突然開始長篇大論,似乎要給自己和鹿靈犀上課一樣,偏偏說出口的還并不是什么新鮮事物,陳可芳一開始感覺有些好笑,繼而心里隱隱有些不悅——這些東西,還用你來跟我說?別的不好說,電影的發展史,我懂的還能比你少不成?你現在來給我上課來了?
但接下來,她抱著肩膀的手臂,卻是不知不覺就松了下來,整個人突然就覺得聳然一驚,然后挺胸抬頭,面色肅然——
“文藝電影永遠不死,但文藝電影的市場,已經沒了。”
“歐洲的電影人,為電影的發展,進行了非常多的探索,但歐洲支離破碎的國家分界,和他們至今都很難形成一個全門類的工業體系的狀況,使得他們很難讓電影繼續向下發展了,于是,美國電影人接了棒。”
“他們經濟發達,市場大需求旺盛,工業基礎雄厚。所以,從八十年代開始,歐洲藝術電影,開始打不過好萊塢,到現在,好萊塢的各大制片公司,已經形成了完備的電影工業體系,到最近那一部我參與了配樂的《泰坦尼克號》,事實上已經證明,全世界所有的國家,所有的電影人,都已經沒有絲毫的還手之力。”
“據我所知道的,這部電影在全球超過一百個國家放映,拿下了幾乎全部市場的歷史票房第一名!”
“電影拍出來,是給人看的,而不是用于孤芳自賞。所以,票房不是絕對的,但卻絕對是不可或缺的。”
“歐洲人多年在藝術電影上的驕傲,使得他們很難放下身段去走商業的路線,就算想走,還是那個道理,他們的工業基礎、市場基礎,都不算太夠。但咱們國內卻大可不必有那么大的包袱,雖然從早年開始,咱們國內就特別流行去學習歐洲文藝電影,一直到現在,國內還有很多很多的導演、編劇、演員,都特別推崇文藝電影,但真的,我沒那么癡迷,而且我也覺得,我不可以那么癡迷。”
“現在,好萊塢的幾大制片集團已經兵精糧足了,他們每年都可以批量生產很多的商業電影。這些電影,談不上什么藝術性,但是制作精良,特技、特效,非常好看,故事通俗易懂,緊張刺激,爆米花電影嘛!足夠讓全球各地的觀眾都掏腰包了!歐洲已經徹底淪陷,日本也差不多,成了好萊塢的大票倉,咱們國內要不是有保護措施,說淪陷,也就是一兩年的功夫。”
“咱們國家算硬氣,敢跟美國硬頂著不放開這一塊的市場,只給他們每年二十部限額,可看看數據呢,人家每年就進來二十部電影而已,就殺得國內那么多電影丟盔棄甲,根本無力反抗了!”
“再說了,就算好萊塢電影一部都不放進來,咱們國家這些年經濟發展那么快,國產電影的進步,也根本就追不上大家的消費胃口了。”
“再往長遠了看,咱們總不能老是守著自己這一畝三分地呀!美國市場大,考慮到英語的全球性,它的市場的確超級大,但咱們華語電影的市場也不小啊!國內那么多人口,一旦經濟再上一個量,十億人口呢,這個市場徹底發展起來,得有多大?再加上東亞的日韓,和東南亞呢?我認為,這些地方天然就該是華語電影的后花園,好萊塢還沒來得及徹底拿下的,咱們應該去拿下來,好萊塢已經攻陷了的,咱們也要去把它們搶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