兗州府亂不亂,曲阜縣說了算。
曲阜縣如今的一舉一動,牽涉了太多人的關注。
縣衙也不是什么能夠保守秘密的場所,沈鯉對亂民的態度,以及何心隱的去向,立刻便為外人所知。
孔承厚、孟彥璞等并肩站在曲阜縣的城墻上,遙遙看著何心隱出城的背影。
“竟然如此托大,單刀赴會,咱們要不要派人將何心隱…”
孟彥璞豎起手掌,橫著抹了一道,續出了話語中的不竟之意。
孔承厚皺眉,心中怫然不悅。
孟彥璞是鄒縣孟家的旁系頭臉,本來商議負責串聯鄒城的大戶鬧事。
結果這廝瞧見巡按御史安九域過境鎮壓民亂,愣是大氣都沒敢出,謊稱什么族長盯得緊,不好搞小動作。
哦,自己都知道明哲保身,結果到曲阜縣馬上就支棱起來了,慫恿他做掉皇帝面前掛號的人物?
是覺得他孔承厚蠢到家了,還是生怕老孔家破滅得不夠快?
也不看看現在沈鯉發多大瘋,說一句殺戮大戶如草芥也不為過。
大家都把曲阜縣觸須收了回來,連葛成那邊都只留了少數幾個人遙控大局。
孟彥璞能不知道局勢有多緊張?
說到底,還是見兗州府的民亂已經鬧起來了,巴不得沈鯉將怒火傾泄在孔府頭上——兩大千年世家蜷于一地,同樣少不得利益沖突。
孔承厚按捺住心中不滿,陰陽怪氣道:“那還不如釜底抽薪,直接做掉沈鯉。”
何心隱死了,沈鯉多半要犁一遍曲阜。
沈鯉死了,就輪到山東巡撫犁一遍兗州府了。
孟彥璞見孔承厚的反應,便知小心思被戳穿,不過他依舊面不改色:“賢弟說笑了,都是國朝順民,別說這些大逆不道的話。”
他頓了頓,嘆息道:“我只是怕何心隱壞了事。”
“何心隱乃抗稅殺官的名宗大儒,四海結社的不世大俠,于上面刺過皇帝,于下開壇講道數十年,其人在坊間的聲望實在不容小覷。”
“瞧他身邊的隨從,前腳為咱們驅使殺官,后腳就替何心隱鞍前馬后,可見一斑。”
“若是放任其和談,我唯恐這些亂民立刻便會為其所蠱惑。”
孟彥璞到底年長幾歲,臉皮也夠厚。
眼見拿孔承厚當槍使不成,又開始渲染何心隱如何厲害,探起孔承厚的底來。
這次孔承厚并沒有反應過來。
他自信滿滿地冷哼一聲:“不必節外生枝!任他再厲害,葛成身邊都是咱們的人,除非朝廷甘愿停下清丈,否則斷然談不攏!”
所謂千年世家,主家往往吃得腦滿腸肥,旁支別系溫飽都難。
國朝二百年里,旁系好不容易靠著老孔家的名頭打拼出一點家底,竟然說清丈就要清丈,簡直豈有此理!
但凡朝廷不肯收回成命,別說區區何心隱出面和談了,就算衍圣公想配合朝廷,他們這些旁支別系也絕不會答應!
孟彥璞聽了這話,才知道孔承厚竟然控制著葛成!
他這才放下心來。
心里也不免嘆了一口氣。
到底是孔家,旁系尚且有這等底蘊,自己地位相差仿佛,竟拍馬難及。
害得自己空有能耐,卻只能看人臉色行事,甚至不得不從眼前這蠢貨這里旁敲側擊。
孟彥璞妒火中燒,面上卻不顯,仍舊繼續試探道:“既然如此,那此后拿掉沈鯉之事,可有我需要配合的地方?”
巡撫和巡撫之間是不一樣的。
省府縣鄉一級一級往下施政的,乃國朝正統官吏,所謂科層制是也。
像當初海瑞的巡撫鹽稅、如今沈鯉的巡撫度田事,因事設位。
說難聽點,就跟東廠的太監,錦衣衛的勛貴差不多,都是只對皇帝本人的意志負責。
用波剌斯的話來說,這叫寡頭制。
無論什么事,只要在官僚系統的科層框架內,總是能消化的;而如果國朝搞寡頭制,就會像現在這樣,國將不國,民亂四起。
是故,為了清丈能夠撥亂反正,沈鯉這種巡撫,必然要拿掉。
這是歷來的老傳統,每次路數不一樣而已。
至于這次具體如何施為,殷誥、孔承厚在他婉拒組織鄒縣民亂后,并沒有向他透露。
孔承厚并沒有察覺到孟彥璞的試探,只是高深莫測地搖了搖頭:“無甚需要幫忙的,觀其自敗便可。”
孟彥璞最是熟悉孔承厚的性子。
他見孔承厚鼻孔朝天,當即露出愚蠢的模樣,大驚小怪:“觀其自敗?”
“莫非朝中還有與你我一樣,反對清丈的大員?”
按照慣例,只要自己顯得足夠蠢,孔承厚必然開始好為人師,不耐煩又得意地高談闊論起來。
果不其然。
孔承厚鄙夷地瞥了孟彥璞一眼:“文華殿上盡是新黨,哪里還有反對清丈的大員。”
孟彥璞望眼欲穿:“那賢弟的意思是…”
孔承厚矜持地昂起頭:“用皇帝的話說,黨內無派,千奇百怪。”
他賣了個關子。
孟彥璞打蛇隨棍上,茫然搖頭。
孔承厚這才心滿意足地解釋道:“沈鯉這廝,生不出兒子,憤世嫉俗,迂直無腦。”
“這廝巡田以來,主張秋風掃落葉,快刀斬亂麻,用最強硬的態度,以最快時間完成清丈。”
“到山東之前,巡田衙門在北直隸的復核只用了一月,做事粗暴,不近人情,彈劾失職官吏若干,抓捕有罪豪右無數…這些人在朝中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也就罷了,甚至還引得赤民打扁擔。”
“光就這事,保定府、直隸巡撫,就先后上疏彈劾沈鯉。”
“甚至申時行也出面勸誡,說什么治大國如烹小鮮,撞見困難詳細討論,遇到反對抽絲剝繭,朝廷應當以最安穩的姿態,完成這次清丈。”
“最后雖然皇帝出面按下了爭端,但…你說這民亂之事一出,再把沈鯉意圖殺戮百姓的事好生炮制宣揚,中樞會鬧成什么樣?”
孟彥璞聞言,露出恍然之色——這下就不是佯裝了,是當真恍然。
孟家的底蘊到底是比孔家差了一籌,朝中局勢知曉得不甚清楚。
孟彥璞雖一度隱隱有所感,卻是霧里看花,不甚清晰。
如今一經提點,他陡然反應過來!
是啊!哪有鐵板一塊的結社!朝廷又哪有不黨爭的時候!
即便皇帝南郊祭田時大肆貶謫,淘汰精粹,朝中只剩下新黨,也免不了黨爭。
革新這種事,總有人因為不夠激進,被打入溫和派——申時行那種溫吞性子,遇到沈鯉這種迂直之輩,雙方不起分歧才是怪事!
孟彥璞試探得差不多了,當即準備告辭。
不過方一動念,他似乎又想起什么。
他看向孔承厚,再度露出愚蠢的神情,裝模作樣問道:“說起來,即便沈鯉倒臺,皇帝無非就是重新換個人來罷了,屆時又如之奈何?”
清丈可不是某一個人的意志。
嘉隆以來,朝廷的田賦根本收不上去,鹽稅改制前,朝廷一度都到了揭不開鍋的地步了。
清丈這個決定根本就是朝廷求生本能爆發。
不是一個沈鯉下臺就能停下的。
孔承厚再度矜持地昂起頭,嘁了一聲。
他顯得胸有成竹:“換人是必然的。”
“不過,若是同樣迂直無腦,不近人情,那也要不了多久就要被趕回去,隆慶年間的海瑞,如今的沈鯉,莫不如是。”
“而若是那種明白事緩則圓的大員接任…”
孔承厚頓了頓:“你知道孫丕揚在南直隸怎么做的么?”
孟彥璞茫然的神情給出了答案。
孔承厚意味深長:“以休寧縣為例,以休寧編戶的三百一十里為基礎,一里為一圖,設圖正;將縣城之內的十里分成四隅,設隅正;縣城以外的三百里分為三十三都,設都正。”
“此三正,務得端靖長厚者一人職之。”
“清丈的田土糾紛,也由三正調解,官府概不出面。”
“孫丕揚獨獨只要求,田畝數較往年溢額三成。”
“你說,是不是雙方都有了交代呢?”
孟彥璞心中一動。
他先是夸張地感慨道:“孫立山忠君愛國,又不失人情,實乃敦厚長者。”
旋即才露出尾巴來:“那,咱們如今這位余巡撫可是敦厚長者?咱們要不要算計一二?”
聽到余有丁的名諱,孔承厚立刻神情肅然。
他板著臉,居高臨下道:“孟兄不要妄動,余有丁是殷總督的學生,先留給殷誥去勸說,再行計較。”
孟彥璞身在局中,此時得聞這話,才終于看懂這些人的謀劃。
他露出一絲小人得意的笑容,與孔承厚好一陣握掌拍肩,互道保重,才告辭離去。
轉身走下城樓,孟彥璞面無表情地掃了一眼身后的曲阜城。
心中一嘆。
希望別被這些人帶進溝里去。
同樣地,山東亂不亂,兗州府說了算。
魯國的封地、孔家的衍圣公、巡撫沈鯉、總督殷士儋,全都擠在這小小的一府之地。
當然,此刻還要再加上早早就自濟南而來,剛剛踏入兗州府地界的山東巡撫余有丁。
一會早早,一會剛剛,實則是巡撫儀仗在官道上彳亍了好一段時間的緣故,似乎映射著余巡撫心理上的矛盾。
“你是說,這次兗州府民亂,背后是老師的長子殷誥!?”
余有丁一把將兒子余廷檟拽入馬車,掀開車簾露出半個頭驅散隨從后,才壓低聲音再三確認。
余廷檟神情凝重地點了點頭:“那廝上門尋我親口說的。”
“還真是明目張膽。”得到確認后,余有丁神情不佳地喃喃自語,“他與你說什么了。”
犯下滔天大案,還敢主動承認,簡直膽大包天!
是殷士儋的意思?
不,不可能!
殷士儋大事從不糊涂,尤其身居高位,絕不會為身外浮財惡了皇帝。
余廷檟面色古怪:“他說,要將通樂園的房產,以及周邊田畝贈我。”
話音剛落,就感覺父親凌厲的視線掃來。
余廷檟連忙解釋道:“孩兒沒收!直接一口回絕了!”
“他為此甚惱我,竟當著我面將房契地契燒了。”
余有丁聞言,身子一震:“燒了!?”
余廷檟懵然點了點頭。
旋即回過味來,察覺到什么不對:“大人,可是有什么不妥?”
余有丁看著自家兒子,喟然一嘆:“那你怎么說得清你收沒收?”
余廷檟愕然。
余有丁閉上眼睛,緩緩向馬車后背靠了回去。
定然不是殷士儋,他這老師不會用這么低劣、惡心人的手段來拖人下水。
必然是殷誥!
殷士儋壽限不多,已經到了為身后名考量的地步,而殷誥連個進士出身都沒有,只能守著田畝家財過日子。
哪怕是父子,但在清丈事上利益也不全然一致。
殷誥有這個動機和膽色狐假虎威。
余廷檟極為懊惱,忍不住找補道:“大人,要不我回去將通樂園收了,再一并捐公?”
余有丁無力地擺了擺手,賴得解釋。
他愁眉緊鎖,兩只手掌來回摩挲,陷入沉思。
無論是出于仕途考量,還是為了家國天下,都不可能任由殷誥將自己拖下水。
順勢請罪致仕,躲避風頭?
恐怕同樣遂了某些人的愿。
退一萬步說,清丈的關口致仕,皇帝怎么看他?
所以,要順勢拿下殷誥么?
恐怕也不行。
即便是殷誥自作主張,那也是殷士儋的親兒子。
一旦將其鎖拿,被沈鯉知道恐怕免不了一死。
屆時惡了自己跟殷士儋的師生關系不說,恐怕還得背上一個忘恩負義的名聲。
況且…殷士儋真的不知道么?
余有丁想到這里,心亂如麻。
他突然掀開車簾,朝外吩咐道:“先不去兗州府衙,取道濟寧州!”
話音剛落,外間立馬傳來應和聲。
余廷檟見狀,小心翼翼提醒道:“大人,殷誥才私下見了我,這時去濟寧是否有些不合時宜…”
兒子語氣糯糯,聽到余有丁耳中卻是一道驚雷。
他陡然反應過來,連忙又將頭申了出去:“行程不變!就去兗州府!”
余有丁眨眼之間就收回了潑出去的水,也是忍不住自嘲一笑:“你老子我竟然還沒你鎮定。”
說著,心中也有些后怕。
要是他這個巡撫遇了事還要去請示殷士儋,那他們倆的仕途,恐怕就一齊交代在這里了。
余廷檟見父親心亂,干脆說出自己想法:“大人,依孩兒看來。”
“您就當孩兒沒跟您說過這事,孩兒也當沒見過他,咱們私下查到就高抬貴手,沈鯉、安九域他們撞見了,咱們便公事公辦。”
“說到底,大人只需做好本職,便可圣眷不失,旁的細枝末節,未必會在乎。”
余有丁聞言,倒有些欣慰于兒子的懂事——無論怎么說,比殷誥那種喪門星好多了。
他心中逐漸冷靜下來。
“對,要防著有人拿這事做文章,我必需做好本職,否則皇帝必然疑我。”
“但本職歸本職,卻不能身先士卒,免得越陷越深…”
想到這里,余有丁猛然搖了搖頭:“府衙恐怕也去不得了!”
余廷檟有些跟不上思路,疑惑道:“這是為何?平定民亂,難道不坐鎮兗州府?安御史還在等著大人。”
余有丁嘆了一口氣:“如今沈鯉正在曲阜殺人,我不能支持,又不能阻攔,去了府衙只怕平白惹得一身騷。”
說完,兒子仍舊一頭霧水。
余有丁見狀,只好將話說得明白些:“如今清丈,非止地方上斗得厲害,中樞也不能免俗。”
“上次沈鯉將北直隸巡田事上報,內閣申時行票擬‘急功近利,根基不固’,禮部尚書汪宗伊也奏請皇帝,收回沈鯉的巡撫符牌,此后小事聯合地方,大事上報中樞。”
“還是王錫爵等人出面力挺沈鯉,主張巡田非常事,當有非常之權。”
“現在黨內,也隱隱有了激進、保守二派。”
“眼下沈鯉在曲阜縣城中大肆殺戮豪右…”
說到這里,余有丁戛然而止,但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沈鯉現在就是政治旋渦,能不沾染最好別碰——若是尋常時候,余有丁還能身正不怕影子歪,憑著一身正氣站一站隊,但如今惹上殷誥這個麻煩,就不得不謹慎再三了。
余廷檟陡然從這種視角剖析時事,一時間有些猝不及防。
他訥訥道:“那陛下…”
話一出口,就被余有丁不耐煩打斷:“皇帝在清丈事上態度堅決,卻又從來不主張沈鯉這樣濫殺無罪。”
“上次北直隸復核的爭論,皇帝也只是和了一場稀泥,讓沈鯉正確處理好清丈時的敵我矛盾與內部矛盾。”
“說了跟沒說一樣,誰也猜不準皇帝在這事上是什么態度。”
若是皇帝不支持清丈,國朝滅亡指日可待。
若是皇帝公然嗜殺,恐怕離民賊獨夫不遠。
于是,皇帝只能既要又要。
就是苦了他們這些做事的人。
余廷檟似懂非懂,干脆拋諸腦后:“既然不去府衙,那咱們去哪兒?”
余有丁思索片刻,最后一次掀起馬車簾子,朝外吩咐道:“來人,替本官帶話給安巡按御史,就說…”
“就說兗州府民變事急,耽擱不得,巡撫衙門分一半步卒給他,與本官分頭行事。”
“我就不去府衙了,這就親自領兵,立刻轉往谷陽、定陶、巨野、曹縣等處,撲滅民變。”
“剩下的郯城縣、嶧縣、沂州等地就托付給他了!”
說罷,余有丁緩緩坐了回去。
在兒子復雜的眼神中,余有丁嘆了一口氣:“天下事壞就壞在這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子在川上曰。
此川是何川?泗水也。
死去的尸體就像水一樣,鋪滿了整個泗水。
這是民亂之下,悲天憫人的感慨。
只爭取了半日時限的何心隱,馬不停蹄地直奔亂民聚集的寺廟。
寺廟沿河而建,也方便亂民取水飲用。
沿途聚滿了這次動亂裹挾的赤民。
等到寺廟遙遙在望時,最奪人目光的,反而寺前一群黑壓壓的、狼狽不堪的亂民。
粗布麻衣,皮膚黢黑,手掌上布滿因為做工、農活生出的老繭。
有別于眾人口中民亂時罷市游行的井然有序,眼前這些人不僅沒什么章法,反而稍顯游離混亂。
何心隱將這些亂民盡收眼底。
有一路跟在身邊的亂民開路,何心隱很順利地見到衣衫襤褸的亂民,自發分開一條通道。
當然,也起了一些小波折。
在亂民們得知何心隱的身份時,爭相上前,七嘴八舌說著方言,聽得懂的,聽不懂的。
“大老爺,俺們求你了,讓衙門別加稅了!”
“俺聽過恁老,幫忙說說話吧!”
“我們只是示威!沒有謀反!”
喊冤,申訴,請求,不絕于耳。
偶爾夾雜著不滿的呵斥,也很快被哭喊聲、叫嚷聲擠到后面去了。
何心隱艱難應對,中氣十足的解釋也被淹沒在了嚎哭之中。
眼見越來越多人圍攏過來。
時間緊迫,正事要緊,何心隱無奈之下,只得蒙著頭往里走。
狼狽鉆行好長一截路,才終于豁然開朗。
何心隱神情復雜地回看了一眼,這一幕,注定要死死刻在他的腦海之中。
顯而易見的是,在豪右們完成引導后,亂民中大戶家丁、士人的含量,極速下降,多剩下這些被裹挾其中的佃戶、幫工。
當然,不包括民變的首領們。
何心隱跟著引領,終于進入佛堂大殿,同時,也見到了這次民亂的首領們。
隨從被攔在了殿外,另有兩名大漢看住了門口。
傳聞中的葛成,坐在大雄寶殿的正中間,面無表情。
麾下六名骨干,面朝大門,依次坐在葛成下手。
何心隱推門而入,雙方甫一照面,立刻便有人先聲奪勢。
“夫山公,只要朝廷愿意停了兗州府的清丈,我家葛將軍甘愿認罪,自縛入獄!”
一名身材五短,尖嘴猴腮的男子主動開口。
何心隱一怔。
轉頭只見被“甘愿認罪”的葛成,面無表情地坐在上首,絲毫沒有開口的意思。
何心隱將這一幕記在心底,面上不動聲色對尖嘴猴腮的男子問道:“你是何人?”
此時,葛成下手的另一人冷哼一聲:“閑話少問,夫山公,你既然代表官府來和談,你就說兗州府能不能停了度田!”
說話之人大腹便便,見之委實不似窮苦人家。
葛成仍舊一言不發坐在上首。
何心隱心中大致有了數,他也含糊,很干脆地搖了搖頭:“清丈是國策,決不可能收手。”
大腹便便的男子勃然大怒:“何心隱!給你三分薄面尊稱你一聲夫山公,你要是這般目中無人,恐怕今日有命進來沒命出去!”
葛成毫無反應,反倒最先開口的尖嘴猴腮之人出面打著圓場。
后者仍舊保持著基本的禮數:“夫山公,一經清丈,幾乎斷絕了我等小民的生路。”
“如今朝廷執意清丈,我等橫豎都是死,夫山公還是放任我等自尋死路罷。”
說罷,他率先起身,手掌伸出,一副送客的模樣。
另外五人或坐或起身,先后附和著送客。
何心隱進門不過說了兩句囫圇話,眼見就要被送客,哪里不明白眼前這些人不達目的根本無心和談。
至于動機?
若是朝廷不肯停了清丈,這些人恐怕巴不得寺觀外的赤民盡數死于緹騎的屠刀之下!
屆時自然有人藉此去震動朝廷。
何心隱深吸一口氣:“這位頭領說,一經清丈,幾乎斷絕小民的生路。”
“在此,我以性命擔保!此次清丈!絕不為小民加賦!”
他雖年過六旬,但聲音極為洪亮,此時震聲開口,立刻便傳至屋外。
“如今朝廷先禮后兵,我若和談不成,立刻便是緹騎抽刀在后!”
“我觀幾位頭領不是尋常人家,或許可以一走了之,那外面上千人懵懂間便為諸位的決定喪了性命,又何其可憐!?”
“諸位頭領一言不合便要趕我,我看,不若打開大門說話,來一場千人公議!”
說罷,他毫無征兆轉身,將手一把按在門上,登時就要拉開!
幾名頭領見他大呼小叫就預感不妙。
此時何心隱一個不留神就要開門,無不勃然變色。
“住口!”
“來人!將他扭送出去!”
守門的大漢也反應過來,立刻伸開雙臂,撲將上前,撕扯何心隱。
后者作為當世有數的大俠,老當益壯,自然分毫不懼。
左右大漢一齊襲來,鉗住何心隱雙手,鉚足全力想將人按倒。
何心隱雙臂使勁,與兩名大漢角力,借勢一蹬,凌空一腳,將大門踹開!
日光照進來,屋內陡然一亮。
衙門遣人和談本就是動人心弦的事,再加上何心隱又是震聲,又是撕扯,外間早就聽到了動靜,里里外外圍攏了數圈。
見狀,幾位頭領顧不得體面,連忙招呼親信:“此人無心和談!來人,將他攆出去!”
話音一落,人群中幾名手持棍棒的壯漢越眾而出,直撲何心隱。
說時遲,那時快。
“住手!”
一聲暴喝,從大殿內傳出。
壯漢的動作戛然而止,旋即進退兩難。
屋外的亂民向里間伸頭探望。
喝止之人,竟是葛成,只見其緩緩起身。
他的眼神略過了神情愕然的幾名首領,背部弓起太陽穴凸高的何心隱。
他看向屋外的“賊眾”,神情肅然開口道:“衙門來人和談,是游學講道、名震天下、創辦四門會、面刺皇帝之過的夫山公,他說,要咱們開門公議。”
幾名首領面色難看。
其中那名大腹便便的男子,脖頸上青筋跳動,暗中拉住葛成的衣角,咬著牙低聲說著什么。
葛成置若罔聞,甩開衣角:“兄弟們若是有意,就將門開著,在外席地而坐,一起聽上一聽。”
有了這話,部眾默默在空地上坐了下來。
只剩下方才手持棍棒的壯漢們,猝不及防之下,還直愣愣站在外面,被席地坐開的兄弟們擠得沒有立足之地。
葛成年齡大概四十歲上下,粗布麻衣在身,卻也有幾分不同一般的氣質。
此時,他才看向何心隱:“夫山公方才說,此次清丈,小民不加賦,這話怎么解?”
面對這一番波折,何心隱早有心理準備。
就算幾名首領無心和談,那屋外的佃戶小工們難道還想跟朝廷死磕到底么?
至于葛成出面,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了——朝廷都做不到鐵板一塊,更別說亂民,各有各的訴求罷了。
何心隱收斂了鋒芒,整個人再度變成了平平無奇的小老頭:“葛將軍,這話本就是中樞的大政,只是被有心人刻意誤傳而已。”
“這次清丈,乃是中樞為了從豪右手中厘清田畝兼并、歸攏大畝小畝、為隱戶登記造冊…從來不曾說要追奪丁稅,加收田賦!”
這話一出口,屋外立刻交頭接耳,窸窸窣窣的聲音交響。
同樣的話巡田衙門也張貼過布告。
但是,不同的人說出的話可信度是不一樣的,衙門的公信力,未必比得上何心隱。
“好,夫山公名聲在外,這話我姑且信你,朝廷是對著豪右下刀子的。”
葛成很是豪爽認下了何心隱對清丈的分辨,又不著痕跡瞥了一眼幾名首領。
幾名首領面色難看——打開門說話的時候,葛成就是貨真價實的頭領,在場誰都不好駁他的面。
何心隱則是一喜。
正要開口,葛成的下一句話接踵而至:“但,夫山公以為,中樞對地方動了刀子之后,地方衙門、大戶、鄉紳們,是自吞苦果,還是對小民變本加厲的盤剝?”
何心隱皺眉。
葛成從大雄寶殿正位上緩緩走了下,身形也甚是魁梧,虎背熊腰,七尺有余。
一身的游俠氣質,幾乎遮掩不住。
“小民投獻給大戶田畝,大戶們手眼通天,許多是不給朝廷上稅的。”
“這些所謂的兼并也好,大小畝也罷,往后要全部完稅,大戶們肉痛之余,會不會給小民加租?”
“再者,門外的黑戶也不少,說是都要登記造冊,暫時免除丁役。”
“那免除期過了又如何?他們能從一窮二白,憑空變出身家么?”
“朝廷還說了,清丈過后,雜稅要盡數取締,往后只收正稅。”
“說遠點,這本來就是開國時的國策,但后來呢?”
“說近點,幾年下來,整個兗州府,怎么未見一縣一州合并了雜稅?”
葛成站定在何心隱面前,認真道:“夫山公,這事鬧到這個地步,我死則死矣,哪怕有人承諾我至多幾年牢獄之災,我也嗤之以鼻。”
“若是論和談的誠意,這些赤民我可以將他們驅散回家,我項上人頭也可以交托給夫山公。”
“我就想問一句…”
“何大俠,你是道上有數的信人,你摸著良心告訴兄弟們,清丈過后,小民真的可以不必加賦么?”
(本章完)